五更天,草棚外犬吠渐歇。林昭睁眼,见棚顶茅草微动,晨光自缝隙间斜落,映在床下暗格边缘。他起身推门,那孩童已不在原处,只地上新翻的土堆尚湿,一枚铜钉深埋其中,钉帽微露,似未及掩实。
他俯身拨土,指尖触到钉身,顿了顿,未取。转身唤来随从,低声吩咐:“南庄地窖,今晨务必加固封口,外覆枯草,不得有痕。”随从领命而去。
日上三竿,田间垦民正挥锄掘土,忽闻官道马蹄急响。数十衙役持棍执锁,簇拥一辆青呢官轿直抵田头。轿帘掀开,绍兴知府周崶 stepped out,蟒袍未整,面色阴沉。他抬手一指林昭,喝令:“林昭,私设屯田,挪用官款,证据确凿,即刻押赴府衙受审!”
林昭立于垄上,青布直裰沾尘,腰间玉佩残角微露。他未动,只道:“屯田为民,账目分明,何来挪用?若知府不信,容我取账一证。”
周崶冷笑:“账册早被你藏匿,还敢狡辩?”挥手命人搜棚。衙役翻箱倒柜,只寻得一空木匣,绳索犹在,内无片纸。周崶扬起匣子示众:“空匣为证,账册何在?分明已被销毁!”
围观垦民骚动,有人低语:“莫非他真吞了银子?”老农拄杖后退半步,面露疑色。
林昭仍不动,只抬眼扫过衙役队中一人。那人垂首,袖口微动,似有传递。林昭轻颔首,那人悄然退至人群后方。
周崶命衙役锁拿林昭。铁链将起,林昭忽道:“知府既言我贪墨三百两,可曾查我居所?可曾问过垦民?账不在棚中,在百姓手里。”
“胡言!”周崶怒喝,“押解回衙,当堂对质!”
府衙大堂,香炉烟袅。周崶坐于案后,拍惊堂木:“林昭,你以屯田为名,聚众敛财,现赃证俱毁,还不认罪?”
话音未落,堂外传来脚步声。三名衙役抬进三只粗木箱,置于堂心。林昭道:“此乃屯田账册全本,垦民手印册,及每日粮种支出细目,请知府查验。”
周崶一怔,挥手命人开箱。第一箱摊开账册,纸张粗黄,字迹工整,每页皆有垦民按印。第二箱为名册,三百余人姓名籍贯,一一对应。第三箱列支出:米种、锄具、锅灶、柴薪,日日可查。
林昭道:“请细看纸张。屯田所用,皆民间麻纸,非府衙贡纸。而知府所称‘伪造账册’,用的却是上等宣纸,墨色鲜亮,岂不荒谬?”
周崶脸色微变,强辩:“纵有账册,亦可事后补造!你私设田庄,本就违法!”
林昭冷笑:“违法者非我。昨夜子时,萧山北岸盐仓运米入仓,麻袋烙‘官米’,实则夹带私盐。此米本应赈民,却入库不出。知府闭城拒饥民,却许盐商夜运,是何道理?”
堂下哗然。周崶拍案而起:“你无权查盐政!”
“我无权查盐政,但有权查民瘼!”林昭声起,“百姓饿殍载道,官仓藏米屯盐,税银失踪,是为食民之肉!”
他翻开账册末页,指向一笔:“‘盐引补损’,支出四百四十两,收款方为萧山赵氏盐行。请问知府,官盐每引税银二钱,赵氏月售三千引,为何入库仅八百?余下二千二百引,税银四百四十两,去了何处?”
周崶额角渗汗,厉声喝止:“住口!此乃盐政司事,岂是你能妄议!”
林昭不退,再翻一页:“此页边缘朱笔小圈,内书‘壬字叁号’。不知知府可识此记?”
周崶瞳孔微缩,袖中手猛然攥紧。
堂外忽起喧声。数百垦民执锄持镐,围聚衙前,齐声高呼:“还我账本!还我活路!”声浪冲天,衙役不敢擅动。
周崶暴起,喝令:“夺下账本,焚之!”
两名亲随扑向木箱。林昭早有防备,一步横前,手按箱盖。亲随伸手欲抢,林昭冷眼直视:“账本若毁,今日在场三百垦民,每人一口证词,直送巡抚辕门。你敢烧一本,我便传百口。”
亲随迟疑,手停半空。
林昭当众展开账册,指第三列:“赵氏盐行,每月初七夜运,避巡检,走北岸芦苇道。运货麻袋,外标‘官米’,内夹私盐。每袋夹带三成,月计九千斤。此非一日之计,乃经年旧规。而知府每月初八亲赴盐仓,签押‘损耗补额’文书,实为掩私盐之名,行分赃之实。”
周崶踉跄后退,撞倒茶盏。茶水泼洒,浸湿袖角密信一角,纸边微卷,露出半行小字:“……壬字叁号,款已入河东。”
林昭目光扫过,未言。
他合上账册,捧于胸前,朗声道:“此账三份,一份存于南庄地窖,一份交垦民代表保管,一份我亲呈巡抚。若有毁损,天下皆知。”
说罢,转向堂下士绅:“诸公皆在,可为见证。若知府不服,林某愿与之同赴省城,对质巡抚,彻查盐税去向。”
周崶立于案后,脸色铁青,喉结上下一动,终未出声。
林昭缓步下阶,行至堂口,忽停步。他回身,望向周崶袖中那半角密信,又扫过其腰间佩刀——刀鞘铜扣磨损处,隐约可见“裴”字暗纹。
他未语,只将账本副本交予一名白须老绅,转身迈步出堂。
门外,垦民让开一条道。林昭踏出府衙高槛,日光落于肩头。一名老农上前,双手奉上一碗粗茶。
林昭接过,未饮,置于阶前石上。
茶面微漾,映出天光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