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明，值房炭盆里的火已熄了大半，余烬泛着暗红。林昭将最后一份密档封入漆匣，亲手按上火漆印。随从捧来新浆洗的直裰，他换衣时，目光扫过袖口补丁——昨夜焚去的旧衣裂线处，还留着一点焦痕。
天刚破晓，宫门开启的铜铃声便传了过来。
朝会尚未开始，殿前已有议论声浮动。几名武将立于阶下，交头接耳，目光不时投向林昭。一人冷笑：“文官清谈惯了，如今竟要插手边事，莫非以为拿支笔就能画出千顷良田？”
林昭只作未闻，整了整腰间玉佩，缓步登阶。
天子端坐御座，目光落于案前一叠奏报。“北境三镇连岁缺粮，戍卒减员三成，转运耗资十倍于实储。”他抬眼，“诸卿可有良策？”
兵部尚书低头不语。一名侍郎出列，言道：“边地苦寒，沙石遍布，耕种难成。往年试垦，皆因水渠不通、士气涣散而废。依臣之见，增拨钱粮、轮调兵役，方为稳妥。”
“稳妥？”林昭终于开口，“十年征调民夫百万，运粮至边关，途中损耗七成，军中所得不过三成。此非治本，乃饮鸩止渴。”
殿内一时寂静。
他从袖中取出图册，上前几步，展于御案。“这是浙东三年屯田实录。当年荒滩盐碱之地，今岁产米每亩一石五斗。岭南驿道旁垦荒两千亩，驻军自给八月口粮。若以此法推于北境，每千兵垦田三百亩，五年之内，可省转运之费六成以上。”
天子俯身细看，眉头微动。“你所言非虚，但边地不同内地，将士执戈，岂能兼犁？”
“正因执戈，更须执犁。”林昭声音平稳，“兵无粮则散，民无兵则乱。若令戍卒半训半耕，闲时开垦，汛期巡防，既固边防，又安民生。且屯田之利，不在一日之收，而在十年之积。今日垦一亩，明日守一里，疆土方可真固。”
一名武将忍不住讥讽：“林编修倒是说得轻巧。可曾亲历边塞风雪？可知冬日冻土深逾三尺，春来融雪泛滥，沟渠一夜尽毁？”
林昭转向他，神色不动。“我未曾亲历，但工部存有北境十年水文图志，历年冻土深度、河流汛期、地脉走向皆有记载。徐怀之曾主持河防，其录载明：若依‘梯田束水、暗渠引流’之法，辅以冬埋秸秆保墒，春耕可提半月。这些，不是纸上空谈。”
那人语塞。
又有裴党官员低声插话：“纵使可行，也当先试一营，观其成效，再议推广。贸然铺开，恐劳民伤财。”
“试一营？”林昭摇头，“若只试点，权责不明，粮饷不专，地方推诿，将领观望，三年也难见寸功。屯田非小事，须统辖三镇，划地定额，立赏罚，设监官，才能令行禁止。”
天子沉吟良久，终问：“你愿担此任？”
林昭躬身：“若陛下信臣，臣愿往。”
殿中众人皆惊。那名先前讥讽的武将冷笑道：“好一个愿往！怕是到了边关，才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我们倒要看看，林大人如何让铁甲之士放下刀枪，拿起锄头。”
林昭不怒，也不辩，只道：“三镇总兵皆国之干城，臣此去，非为夺权，亦非轻慢军务。耕即战备，田熟则饷足，饷足则兵强。若有人阻挠屯田，不论职阶高低，皆以误军机论处——此令，臣今日便拟。”
天子凝视他片刻，忽而颔首。“准奏。”他提笔批下诏书，“授林昭兵部参议，总领北境三镇屯田事务，便宜行事，岁终奏绩。”
圣旨宣毕，殿中再无人言语。
退朝后，林昭未归府邸。他在兵部签押房停留片刻，调取三镇舆图与军屯旧档，命人誊抄三份。一份送往礼部备案，一份交由通政司存查，第三份亲自封缄，交予心腹随从带往清源书院，请陈元直代为审阅。
午时刚过，三镇总兵府的使者陆续进京领命。林昭在兵部门前亲自接见，每人递上一份《屯田章程十策》，内分土地丈量、兵员调配、水利修筑、粮储管理、奖惩细则等条目，字字清晰，毫无含糊。
一名边将接过文书，略翻几页，嘴角微扬：“林大人果然周全。只是不知，这‘每百兵配农师二人’，是从哪里调来？莫非要从江南请几个老农，千里迢迢送至塞外？”
林昭看着他：“第一批农师，已在路上。皆是浙东治水旧部，随徐郎中修过海塘，踏过淤地。他们不懂兵法，但知道怎么让荒地长出粮食。”
那将脸色微变，不再多言。
申时末，林昭回到府中。宅院简朴，仅两进小院。他唤来仆妇，收拾行装。衣物不过三四件，书籍却捆了六大箱。临行前，他取出一方旧砚，置于案头，又从匣中抽出一页纸，写下几行字：
“屯田之要，在信、在恒、在令出必行。三镇若有一处懈怠，全局皆溃。自即日起，每月初一，各镇须呈报垦田亩数、粮苗长势、用工实录，迟报一日，罚主官俸半年；虚报一亩，革职查办。”
他将此令加印密封，交由驿马先行发往三镇。
暮色渐浓，城门将闭。
林昭换上戎装式样的短褐，外罩深青披风，腰佩旧剑，登上快马。随从牵来六匹驮马，载着文书、图册与少量干粮。一行七人，不出仪仗，不鸣锣鼓，悄然出城。
夜风掠过城楼，吹起披风一角。他回首望了一眼皇城方向，灯火如星，沉默矗立。
出城十里，遇驿站换马。驿丞捧出热水与饭食，劝道：“大人连夜赶路，何苦如此急迫？”
林昭接过粗碗，喝了一口热汤。“边关一日无粮，戍卒便少一顿饭。我晚到一日，屯田就迟一日开工。”
他放下碗，目光落在前方驿道上。夜色深处，黄沙漫漫，枯草伏地，远处山影如卧兽静伏。
随从低声问：“大人，第一站去何处？”
“云州。”他翻身上马，“先看水渠。”
马蹄声起，踏碎月下薄霜。
前方一道断沟横亘，原是旧年洪水冲塌的堤道，边缘碎石嶙峋，马匹难以通行。
林昭勒马停住，俯身查看沟底。泥土湿润，尚有浅流渗出，岸边残留几根断裂的木桩，似曾架设过引水槽。
他伸手探入泥中，指尖触到一块坚硬之物，捞起一看，是一截烧焦的竹管，内壁刻有刻度痕迹。
随从凑近：“像是从前测水用的标尺。”
林昭握紧那截竹管，指节微微发白。
远处，一只灰鹰盘旋而下，落在枯树高枝，双翼收拢，目光紧盯下方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