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将那块刻有“裴”字的木牌封入火漆时,天边已泛出青灰。他未多言,只命周主事即刻加急送往兵部,随后便下令整军启程。三日之内,边关诸务尽理,粮道重设,斥候巡防如常,将士轮戍不怠。待大军拔营南归,灰岭沟外残雪未消,马蹄踏过冻土,留下一串深痕。
行至京畿百里外,道旁已有百姓焚香设案,孩童手捧粗陶碗盛清水奉饮,口中齐诵:“灰岭破敌,铁甲安民。”林昭立于车驾前,扶轼而望,面无得色,反低声对随行幕僚道:“此战若败,不过一纸讣文送回临安。今虽得胜,亦不敢居功。”
队伍愈近皇城,沿途迎候者愈众。京郊十里长亭外,士绅列酒浆以慰三军,老者执杖跪拜,称其“再造社稷”。鼓乐自城门起便不绝于耳,黄幡猎猎,彩绸垂街。林昭令全军缓行,严敕不得受馈、不得扰户,但凡取一物者,立斩示众。士卒皆肃然遵令,刀枪归鞘,旌旗卷收,唯闻铁甲轻响,如风过松林。
午门外,仪仗早已列就。黄伞高擎,宫鼓三通,承天门缓缓开启。天子亲出,立于丹墀之上,左右文武百官分列两班,鸦雀无声。林昭下舆,整袍登阶,膝行至御前,叩首再拜。
“卿免礼。”天子上前一步,亲手扶其臂膀,力道沉稳,“朕闻西戎铁骑压境,诸将束手,唯卿以文臣督师,连破强敌,保我北疆十载安宁。此功,非止于一战之胜,实系社稷安危。”
林昭垂首:“臣本寒微,蒙圣恩擢拔,敢不尽死?此役胜在将士用命,调度出自中枢,非臣一人所能为。”
天子凝视良久,忽叹:“你总这般谦退。可这天下,终究要有人担得起非常之任。”言罢,回身向内侍点头。
宣诏官出班,展开金帛制书,声朗如钟:“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参议林昭,忠勤体国,智略超群,屯田固边,屡挫寇锋,尤以灰岭沟一役,歼敌千余,威震朔漠。特晋封‘英勇侯’,赐爵一级,世袭罔替;授兵部尚书,总领六部军事,参决机务。钦此。”
百官闻言,神色各异。有低眉顺目的,也有眼角微跳的。几位老臣执笏不动,目光沉沉落在林昭身上。那“异姓封侯”四字,终究逾了祖制。自太祖以来,文臣非开国元勋,不得轻授爵位,更无论世袭。而今林昭年未三十,竟以战功骤登侯位,且掌兵权,实为前所未有。
林昭接印绶、佩金鱼袋,动作沉稳无滞。他并未推辞,亦未谢恩溢美,只将印托于掌心,躬身再拜:“臣受命于危难之间,今边境稍宁,然隐患未除。愿以残躯效命庙堂,不负圣眷。”
天子颔首,引其立于文班之首。此刻,林昭已不在寻常官员序列之中。侯爵加尚书衔,位同宰辅,仅在裴元衡之下。然裴党旧羽见之,无不暗握袖中笏板,指节微紧。
册封礼毕,天子设宴于崇政殿,款待凯旋将士。林昭位列上宾,却不举箸多食,仅略饮清茶。席间有大臣恭贺,他一一答礼,言语简净,毫无骄矜。谢允自御史台赶来,未着朝服,只穿常袍,远远望见林昭身影,驻足片刻,终未上前打扰。
夜幕初降,宫灯次第点亮。林昭辞驾出宫,车马候于东华门外。他正欲登舆,忽觉袖中一物微硌——是临行前周主事悄悄塞入的一纸密笺。他未当众拆看,只将其收入怀中,转身踏上车辕。
车行至半途,随从忽报:“工部徐郎中遣人来候,在巷口已等半个时辰。”
林昭示意停车。徐怀之的家仆快步上前,双手呈上一封泥封文书:“郎中言,南脊小径已通全程,粮车可昼夜通行。另有一事……”他压低声音,“那副使旧部昨夜被捕,供出裴府曾遣密使三度联络西戎,约定春雪化前断我粮道。”
林昭静默片刻,接过文书,指尖摩挲封口火漆。
“他还说了什么?”
“说……那密使走的是户部驿传路线,持的是兵部勘合。”
林昭眼神微动,未再多问,只命人赏了来使,随即挥鞭驱车前行。
回到府邸,他未召幕僚议事,亦未点灯召见宾客。独坐书房,良久不开口。窗外月光斜照,映出案上新颁的兵部印信,铜钮冷光幽幽。
直至更深,他才取出那张密笺展开。纸上字迹细密,乃周主事亲笔:
“查得裴党七名押粮官,近三年皆由户部特批升迁,调令签押处有改墨痕迹。其中三人,原属西北边仓,后转京畿转运司。另,副使离任途中所乘舟船,登记为工部修河公船,然该船当日在洛阳未曾出坞。”
林昭盯着“工部修河公船”六字,目光渐沉。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手指沿着一条隐秘水路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渡口——那里,正是西戎细作最易潜入的节点。
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是亲随禀报:“谢御史刚送来一封急件,说请您明日早朝前务必一看。”
林昭没有回头,只低声应了一句:“放在案上。”
他仍立于图前,右手慢慢握紧了腰间玉佩。那玉佩温润,却压不住掌心渗出的一层薄汗。
远处宫墙内,更鼓敲过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