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厮杀声渐次稀落,最终归于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唯有伤者的呻吟和侍卫清理现场时兵器拖地的声音偶尔响起,反而更添几分瘆人。负隅顽抗的刺客已伏诛,尸首被迅速拖走,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案几、泼洒的珍馐美酒,以及那大片大片浸染了织金地毯、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并未立刻离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被擒下的几名活口身上,眸中寒光凛冽。今夜之事,无疑是扇在他这位九五之尊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皇后早已支撑不住,凤体微颤,在宫人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几乎是逃离了这个令她魂飞魄散之地。太子萧玹紧随帝后身侧,他掸了掸杏黄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看似从容,但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和眼底未能完全掩去的惊悸与后怕,泄露了他真实的心绪。他的目光在掠过靖王萧绝时,闪过一丝极快的阴冷,而当视线触及稍远处的沈清辞时,则变得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疑虑,更有一丝被意外打乱算盘的不悦。
“陛下有旨,今夜宫宴至此为止。诸位大人、夫人、小姐受惊了,请随侍卫指引,有序离宫,不得逗留喧哗!” 内侍监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如同得到特赦令,劫后余生的官员家眷们这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开始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向殿外挪动。无人敢高声言语,连哭泣都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生怕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与残存的酒气混合,形成一种甜腻而腐朽的味道,令人闻之欲呕。
沈清辞垂下眼睑,跟在面色同样不好看的沈相与几乎瘫软在丫鬟身上的王氏身后,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落在自己背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的压迫感。
是靖王萧绝。
他并未急于离开,也未与任何上前试图搭话的官员寒暄,只是独自伫立在一片狼藉之中,玄色衣袍上的血迹已呈暗褐色,手臂上那道被毒匕划开的伤口似乎已被他随意扯下的布条草草包扎。他看似在平静地观察着侍卫们清理现场,但沈清辞知道,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大部分焦点都凝聚在自己这个方向。那眼神里没有获救后的感激,没有对弱者的怜悯,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属于猎食者对突然出现的未知因素的警惕与浓烈兴趣。
沈相走在前面,步履略显沉重,他几次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的沈清辞,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他显然目睹了方才那电光石石间发生的一切,他那向来被视为规矩、甚至有些怯懦的嫡长女,竟在那种关头,以一种远超闺阁女子所能的冷静与精准,掷出酒壶,阴差阳错地“帮”了靖王一次。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他想开口询问,想弄清缘由,但在眼下这风声鹤唳、帝心难测的时刻,任何不必要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祸端,他最终只是将满腹疑问死死压在了心底,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王氏则彻底失了魂,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和冷汗糊成一团,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她一只手死死抓着身旁同样面无人色、只会低声啜泣的沈清柔,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贴身嬷嬷的胳膊,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靠过去,才能勉强挪动脚步。她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沈清辞方才那“出格”的举动,满心满眼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这深宫禁苑的深深畏怯。
一行人就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沉默地穿过灯火通明却杀机未散的宫道,登上各自府邸的马车。
车厢轻轻晃动起来,将宫城的肃杀与繁华隔绝在外。沈清辞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缓缓摊开自己的右手。借着车厢内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纤细的手腕处因之前骤然发力而微微泛红,虎口处甚至隐隐传来一阵酸胀微痛之感。那是强行投掷沉重银壶留下的痕迹,是力量超越这具身体日常负荷的证明。
她轻轻揉按着手腕,感受着那真实存在的酸痛,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回放着麟德殿内那惊险万分的瞬间,淬毒匕首泛着的幽蓝寒光,靖王陷入重围、险象环生的背影,自己那未经思考、近乎本能般的出手,以及,萧绝蓦然回身时,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与随之而来的、冰冷刺骨的探究。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一直试图维持的低调与蛰伏,在今夜之后,恐怕难以为继了。那一掷,不仅掷出了一个“救命”的由头,更将自己异常的反应速度、冷静心态,乃至不俗的腕力,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靖王萧绝,以及可能注意到这一幕的太子等人眼中。
对于一个深闺女子而言,这其中的任何一点,都足以引人深思,招来无穷无尽的探究与麻烦。
靖王萧绝,那个权势滔天、性情难测、与太子势同水火的男子,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疑点。他必然会动用力量去查,查她的过往,查她的底细。
而太子那边,经此一事,恐怕也会将她这个“变数”纳入视线,未来的针对与打压,只怕会更加隐秘和凶险。
前路,似乎因这意外的一次出手,而骤然变得扑朔迷离,危机四伏。
沈清辞放下手,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身下柔软的垫子。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沉入浓稠夜色的街景,琉璃灯盏的光芒在车窗外划过一道道流光。她的眸光却比这夜色更加幽深难测,里面翻涌着警惕、算计,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靖王萧绝这潭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水,她已经在猝不及防间,被命运的浪涛推着,一只脚踏了进去。
再想轻易抽身,已是奢望。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想办法在这潭深水中,寻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甚至,借力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