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将整座宅院裹进无边的静谧里。
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琉璃床头灯,暖融融的光晕软软铺开,恰好罩住床上那张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萧北辰的眉头拧得极紧,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着,眉心挤出深深的川字,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又急又重,带着灼热的温度,扑在微凉的空气中,氤氲出细碎的白雾。
沈清辞坐在床边的梨花木凳上,指尖攥着一块浸了凉水的素色棉巾,正轻轻搭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指尖刚一触到他的皮肤,那灼人的热度便顺着指尖窜进心口,烫得她心脏猛地一抽,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她刚想把棉巾翻个面,换凉的一面继续敷着,他的手忽然在空中胡乱抓了一下,像是溺水之人在探寻救命的浮木,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呜咽,带着难以言喻的焦灼。
沈清辞几乎是本能地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常年握着剑、带着薄茧的手心里,此刻全是黏腻的冷汗,却依旧滚烫,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的手指被他攥得生疼,他却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她的骨血里。
“清辞……”他猛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破碎又沙哑,还裹着一层惊惶,“快走……快……”
沈清辞浑身一怔,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他在叫她的名字?在这样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梦里竟还在让她走?是怕她留在这儿会遇到什么危险,还是……他潜意识里,本就希望她离开?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沉。她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想听得更清楚些。发间的冷香随着动作拂过他的脸颊,他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反应,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的头在枕头上不安地转动着,乌黑的发丝被冷汗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和鬓边,呓语断断续续地从唇间溢出,像散落在地上的碎珠子,串不成完整的句子。“走……清辞……别待在这儿……危险……他们……不会放过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千斤重量,砸在她的心坎上,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境,让他怕成这样?到底是谁,会对她不利?他平日里总是一副运筹帷幄、无所畏惧的模样,可此刻在梦中,他卸下了所有防备,只剩下对她的担忧,那份纯粹的惊惶,让沈清辞的鼻尖瞬间就酸了。
她抬手,用指腹轻轻蹭去他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意。那液体带着和他皮肤一样的温度,是汗,还是……她不敢细想,只觉得指尖的触感烫得人心头发颤。
忽然,他挣扎的幅度小了些,急促的呼吸似乎也平缓了一点点。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那干裂的嘴唇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浅、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像冰雪初融时,悄悄探出枝头的一点嫩芽,脆弱又温柔。
沈清辞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平静,也怕打碎这转瞬即逝的温柔。
然后,她听见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带着无限的眷恋与珍视,喃喃低语。
“那日大婚……”他顿了顿,像是在梦中努力回想最珍贵的画面,语速慢得像是在咀嚼每一个字,“你……凤冠霞帔的模样……真好看……”
这句话说得极轻,轻得像一缕烟,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直直撞进沈清辞的耳朵里,又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撞得她眼眶瞬间就热了。
凤冠霞帔……
她猛地想起那天。喧天的锣鼓敲得人耳膜发疼,拥挤的人群里满是陌生的面孔,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眼前晃动的红色珠帘扰得她心烦意乱。那场婚姻,始于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她满心都是算计与不安,只觉得那身刺目的红裳像一道枷锁,只觉得那场热闹的仪式滑稽又讽刺。
她从未想过,在他眼里,那日满心抗拒的自己,竟是“真好看”的。
更没想过,他会把这个她早已刻意遗忘的画面,这样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连在神志不清的梦里,都舍不得忘记,还要用这样温柔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鼻子一酸,眼前立刻模糊一片。
她慌忙别过脸,另一只空着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生怕泄出一点哽咽声,惊扰了他难得的安稳。
可眼泪终究是不听话的。
它们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先是一滴,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冰凉刺骨;紧接着,更多的泪珠串成了线,顺着脸颊往下滚,有的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有的落在深色的锦缎床单上,洇出一个个更深颜色的圆点,像一朵朵无声绽放的墨梅。
她低着头,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连带着握着他的手,都泛起了细微的抖动。
原来他都记得。记得那么清楚,记得她自己都快忘记的细节。
那些她以为他从不曾在意的瞬间,那些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纠结、在抗拒的过往,原来都被他妥帖地收藏着,藏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连她这个当事人都觉得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却在最不设防的时候,一字一句,珍重地捧了出来。
这算什么?
平日里,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说话刻薄得能气死人;他逼她做不喜欢的事,管着她的行踪,约束着她的自由;吵起架来寸步不让,非要她先低头服软才肯罢休;他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带着审视与疏离,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
她一直觉得,他心里或许是有她的,可那份情意,终究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膜,不冷不热,不深不浅,像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非真心实意的眷恋。
可现在,这层看似坚不可摧的膜,被他烧糊涂后的几句话,轻易就捅破了。
露出里面滚烫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真心。
她想起他偶尔看向她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里面藏着的似乎不是审视,而是她从未读懂过的温柔与挣扎;想起他每次被她气得脸色发青,最后却总是他先转身离开,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而非真的与她计较;想起她几次遭遇险境,看似巧合的化险为夷,事后才隐约得知,是他背着她,替她挡掉了那些她不知道的麻烦与暗箭。
很多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像潮水般翻涌上来,带着全新的意味,在她心头反复冲刷。
他不是不在意。
他只是……不会说。
或者说,他不肯说。他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习惯了用冷漠与强势伪装内心的柔软,只把最锋利的一面留给她,却把所有的温柔与牵挂,都藏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像一把猝不及防的钥匙,无意间撬开了他心门上最紧的那把锁,让她窥见了里面藏着的、不曾熄灭的火焰,那火焰灼热而纯粹,足以将她所有的防备与伪装,都焚烧殆尽。
沈清辞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可视线依旧模糊一片。她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重新转过头,看向床上的人。
他好像说完了最重要的那句话,心神彻底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了些,虽然依旧带着滚烫的温度,但不再有之前的惊惶与焦灼。只是那只手,还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她的手指,指腹甚至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一种本能的依赖,不肯放开。
她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棉巾,重新浸进旁边盛着凉水的铜盆里,轻轻拧干,动作极轻地擦拭着他的额头、脸颊、脖颈,还有露在外面的手腕。她想把那恼人的热度,一点点从他身上带走。
冰凉的水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没入深色的衣领,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这张脸即使在病中,也依旧带着几分凌厉的轮廓,眉骨高挺,鼻梁笔直,下颌线锋利得像是刀刻出来的。可此刻,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的冷漠与强势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难以言喻的脆弱,和那一点点因为提及“大婚”而残留的、微末的温柔。
心里堵得厉害,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
是心疼,心疼他此刻的脆弱,心疼他平日里的隐忍;是懊悔,懊悔自己一直以来的固执与误解,懊悔没有早一点读懂他的真心;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为他的笨拙,也为自己的后知后觉。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段关系里,看得最清楚、也最冷静的那个。她计算得失,权衡利弊,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肯轻易付出真心,以为这样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可原来,那些她自以为深藏的情绪,那些连自己都骗过去的不在意,早就在他这几句无心的梦话面前,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她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背依旧滚烫,带着他独有的温度,而她的脸颊贴着他的皮肤,感受着那份灼热的暖意。
温热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他的手背和她自己的皮肤,分不清是他的汗,还是她的泪。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平稳的呼吸声,和她极力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流淌。
窗外,夜色正浓,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细碎的银辉,照亮了房间里漂浮的尘埃。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归于沉寂,更显得这夜漫长而静谧。
沈清辞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很久很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感受到他均匀的脉搏,感受到他对她的依赖与牵挂。
那些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解、隔阂与防备,就在这病榻之前,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他滚烫的梦话和她无声的眼泪里,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
就像初春的冰雪遇到暖阳,一点点消融,露出下面即将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无限的生机与可能。
她不知道这场高烧何时才能退去,也不知道醒来后的他,是否还会记得梦中的呓语,是否还会露出这样的温柔。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轻轻抬起头,再次看向萧北辰的脸,眼底的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一片柔软的暖意。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抚平他依旧微蹙的眉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我不走,”她对着他熟睡的脸庞,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萧北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握着他的手,也收紧了些,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承诺。
桌上的铜盆里,凉水渐渐变得温热。沈清辞起身,重新换了一盆凉水,拧干棉巾,继续敷在他的额头上。
长夜漫漫,她会一直陪着他,直到他退烧醒来,直到那些融化的隔阂,能开出真正温柔的花。
而此刻,睡梦中的萧北辰,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承诺,嘴角那抹极浅的笑意,又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