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虹桥路上,和玉凤交好的几家邻居紧挨着聚在一起。杨家姆妈愁容满面,眉心拧成了结,她偷眼瞧着玉凤,心里直犯嘀咕:这天都要塌了,玉凤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似的,这般沉得住气?
玉凤把自己的小板凳硬塞给杨家姆妈,自己则踮起脚尖,手搭凉棚,焦灼地朝远天尽头不断张望。周阿彬不明所以,也学着她的样子仰头望天——可那天空碧蓝如洗,连云丝儿都寻不见半缕,干净得让人心慌。
“阿姐,”阿彬忍不住扯了扯玉凤的衣角,“侬到底寻啥物事?天上连只麻雀影子都冇!”
小山东抱着胳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玉凤在等飞机!飞机一来,阿拉就豁出命跑!管伊三七廿一!”
日头越来越毒,明晃晃地刺得人头晕眼花。焦躁像滚油一样在人群里泼开,滋滋作响。几个按捺不住的,缩着脖子,弓着腰,就想往弄堂口溜——
却见那个侦缉队的汉奸,像尊瘟神似的,双手叉腰,两脚岔开,死死把住了弄堂口!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眼神扫过蠢蠢欲动的人群,无声地宣告着: 只许出,不许进!
日头高悬,已近正午。毒辣的阳光炙烤着虹桥路,地面腾起阵阵热浪。几个老人和孩子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虚脱。人群再也按捺不住,又一次潮水般涌向弄堂口!
保甲长满头大汗,几乎要跪下去,对着那汉奸特务连连作揖,声音带着哭腔:“长官……长官!行行好吧!这天……要热煞人咧!让老的小的回去垫一口、喝口水……实在撑勿牢了呀!”
那特务鼻孔朝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重重的“哼!”,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侬算人伐?!”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人群深处炸响!只见住在弄堂深处那个中年汉子,双眼赤红,指着特务破口大骂:“眼睁睁看老人小人中暑倒下去,睬都勿睬!侬就是只披人皮的畜生!!”
特务被当众辱骂,瞬间凶相毕露,手猛地就向腰间的盒子炮摸去——
“嗖——啪!”
电光火石间,一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碎瓦片,像长了眼睛般,狠狠砸在他脑门正中央!
“啊呀——!” 特务痛得发出一串杀猪般的嚎叫,捂着头踉跄后退,指缝里瞬间淌下血来。
“打死这只畜生!!!”
人群里,一个嘶哑的声音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打死伊!!”
“打死伊!!!”
刹那间,压抑许久的怒火彻底引爆!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挥舞着拳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更多的石子、土块,如同愤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朝那个抱头鼠窜的特务砸去!
就在民福里人群的怒火即将吞噬那汉奸特务的当口——
远处,虹桥机场方向,一阵微弱却令人心悸的防空警报嘶鸣声,如同鬼魅般飘了过来。
刹那间,所有人像被无形的冰水浇透,动作、呼吸、乃至思绪——都僵住了!
紧接着——
“呜——呜——呜——呜——!”
尖锐凄厉到极点的防空警报声,从虹桥路各个路段猛然炸响! 那撕心裂肺的“呜咽”声浪,疯狂地锯开空气,蛮横地灌入每个人的耳道,再狠狠攫住心脏,撕扯着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
始终仰望着天空的玉凤,瞳孔骤然收缩,指着远方天际失声尖叫:“小山东!侬快看!天边……那是……!”
小山东猛地扭头,手搭凉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发出近乎非人的尖嚎:“飞机!是美国佬的飞……”
“轰!轰!轰!轰!轰——!!!”
那“机”字被一连串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炮响彻底淹没!密集得如同爆豆般的防空炮声,从虹桥路西面疯狂炸响,滚滚声浪瞬间吞噬了天地间所有声音!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那原本湛蓝如洗、一尘不染的苍穹,瞬间被硬生生撕裂! 一团团浓黑如墨、翻滚沸腾的爆烟,如同从地狱深渊挣脱而出的狰狞恶魔,在晴空中猛然炸开、疯狂蔓延,贪婪地吞噬着纯净的天幕!
不止是民福里这一隅,整个虹桥路西段,所有被驱赶到马路上的人们,刹那间从愤怒的顶点坠入无边的恐惧深渊!
刚刚还挥舞着拳头、投掷着石块的人群,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灼热的柏油路上,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惊恐与茫然——他们成了这场空袭与防空炮火绞杀下,最显眼的活靶子!
“跑啊——!!!”
一声不知从何处爆发的、撕裂喉咙般的嘶吼,瞬间点燃了人群!所有人如同被惊散的羊群,没命地朝着狭窄的弄堂口狂涌!小小的民福里顷刻间被求生的人潮塞爆!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嚎哭、老人的呻吟…… 无数种绝望的声音疯狂搅拌、撕扯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声浪, 将弄堂淹没!那景象,凄厉得如同人间炼狱!
而那个先前还凶神恶煞的汉奸特务,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玉凤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一把拽住身旁早已吓懵的杨家姆妈和周阿彬,拔腿就朝笔墨庄狂奔!
冲到店门口,她颤抖着手,飞快地拨开门锁,几乎是将杨家姆妈和阿彬推进了店堂里!来不及喘息,她猛地回身,再次手搭凉棚,焦灼地扫视着天空——
就在这一瞬!她清晰地看到:远处天际,那几只钢铁巨鸟般的飞机,腹部骤然打开,一串串黝黑冰冷的“死神泪滴”,正朝着大地急速坠落!
“轰——!”
几乎在念头闪过的同时,玉凤一个箭步倒蹿回店内,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厚重的店门死死顶上!那沉重的关门声,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 整个笔墨庄这两层的石库门老屋,像狂风中的破船般剧烈地摇晃、呻吟! 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
玉凤连拉带拽,将杨家姆妈和阿彬也塞进了狭小的灶披间。角落里,陆伯轩紧紧护着两个孩子,此刻也惊惶地探出头来。
“姆妈,”小诚诚仰着天真的小脸,声音竟带着一丝兴奋,“外头是放大炮仗伐?诚诚想出去看看!”
“不许!” 陆伯轩猛地将孙子的小脑袋按回自己怀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盖过了外面的炮声,“看啥看!老实待着!”
杨家姆妈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死死按着狂跳的心口,声音发颤:“作孽啊……当初听讲虹口、闸北挨日本人炸弹,只当是别人家的事体……现在炸弹落到自家头顶上,真真……魂灵头也吓出窍了!”
“杨奶奶,”小囡囡像只精灵小兔子,从陆伯轩身后悄悄钻出来,搬起一张小竹凳,挪到杨家姆妈脚边,“您坐着说话。”
“啊哟喂!”杨家姆妈看着懂事的晓棠,眼泪差点掉下来,一把将她搂到身边,“阿拉晓棠是顶顶乖的小囡囡!外头炮弹像落汤团一样乱丢,侬还惦记给杨奶奶搬凳子……真是菩萨心肠啊!”
玉凤匆匆关照了大家几句,便转身回到店堂。她贴近窗户,望向虹桥路——空寂无人,只有轰炸仍在持续。玉凤心头微动,美国人的飞机仿佛长了眼睛,炮弹竟都避开了民福里这样的居民区。
“啊!”一声惊叫脱口而出。她看见远处马路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正踉跄前行,一手攥着酒瓶,一手指向天空,嘴里嘶喊着什么。
要出人命! 玉凤不假思索,猛地拉开紧锁的店门,朝着老头飞奔过去。
近了,更近了……那张沾满污垢的脸庞竟有些熟悉——是那个每年春节前、推着黑葫芦爆米花炉穿梭在虹桥路弄堂里的白胡子大爷!
“大爷!”玉凤嘶声呼喊。老人却恍若未闻,依旧仰天狂啸。这次,玉凤听清了那破碎的呐喊:
“炸得好!炸得妙啊!炸死这帮东洋鬼子,老百姓太苦了呀!”他灌着酒,脚步蹒跚,固执地朝西挪去。
“大爷,别过去……”玉凤的劝阻被一声尖锐的呼啸撕裂!一颗炮弹正从天而降!她魂飞魄散,猛地扑向路边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
“轰隆——!”
铁皮碎石飞溅,滚烫的气浪裹挟着尘土汹涌扑来,几乎将玉凤掀飞。万幸,那坚实的树干为她挡开了致命的冲击。
惊魂稍定,四周只剩死寂。玉凤颤抖着探出头,望向大爷的方向——
“神……神仙?!”这是她脑中唯一的念头。
那白胡子大爷的佝偻的身影在尘雾中渐渐显现,竟依旧攥着酒瓶,朝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嘶吼。他步履蹒跚,身影在虹桥路的烟尘中摇晃,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炸得好……炸得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