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光线昏暗,姝娣的父亲——一个瘦高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就着一盘盐水黄豆和一碟咸菜毛豆,独酌老酒。他抬眼瞥见国全,用筷子头剔着牙缝,含糊地招招手:“国全来了啊?过来,陪阿叔喝两盅。”
“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老酒!快点,出门上工要迟到了!”陈母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阿姨,爷叔,这点心意你们收下,”陆国全赶忙把点心和酒放到桌上,又举起手里还在扑腾的鱼,有点无措地问,“这鱼……你看……”。
陈父一边套上灰蓝色的工装,一边凑过来瞧了瞧:“哟,这条乌青倒是蛮壮!红烧最灵光了……夜里回来好好咪两杯。”他说完,也没多瞧国全一眼,推开门就赶着去厂里了。
“姝娣!招娣!都出来!”陈母朝里屋扬声喊。大女儿和二女儿先后走了出来。“招娣,去,把鱼拾掇干净。姝娣,侬过来坐。”
陈母自己在八仙桌主位坐下,叫大女儿坐在身边,却没有招呼国全坐。他站得久了,那条瘸腿已有些发酸发硬,但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姝娣,陆家答应了。侬自己有啥打算,趁现在当着国全面,统统讲出来。”陈母朝大女儿递了个眼色。
陈姝娣抬眼看了看国全,语气平淡却干脆:“既然答应了,往后就都听我的。国全,结婚之后,你每个月的工钿统统交给我,不准再往你阿爸屋里送东西。将来有了小囡,也跟陈家姓,不姓陆。这些,你做得到伐?”
“做得到,做得到!我的钞票当然都交给侬!”国全用力点头,心里反倒踏实起来——人家把女儿都许给自己了,这些要求也没什么。
“还有,”陈母接口道,“办酒席的钱,也要侬出。我算过了,我们陈家亲戚朋友拢共摆八桌差不多了。至于你家那边……反正也是倒插门,场面上的事就免了,面子上也不大好看。八桌酒水,十五块大洋。国全,没问题吧?”
“阿姨,侬讲怎样就怎样!大洋我明朝就送过来!”国全答得毫不迟疑。
“好!国全侬爽气,阿姨也不会亏待你。那就定在下个月初,挑个好日子,把事情办掉。”陈母这才露出点笑意,站起身利索地拆开国全刚送来的那盒点心,朝里屋喊:“美娣!金娣!宝娣!快出来,吃点心喽!杏花楼的,香得嘞——”
话音未落,三个小姑娘就从里屋叽叽喳喳地跑出来,最小的那个和诚诚差不多年纪。她们一看到桌上摊开的糕点,眼睛发亮,也不顾边上的国全,伸手就抓,吃得满嘴屑屑。
国全在一旁望着她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只憨憨地笑:“慢点吃,慢点呀……不够姐夫再去买。”
姝娣白了国全一眼:“侬还戆兮兮地呆这里做啥?回去吧,明天记得将十五块大洋送过来!”
国全喏喏的答应着,转身一脚低一脚高地走出了陈家。
屋里,陈母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声,“一个瘸子,还想讨阿拉姝娣做老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穷瘪三!”
陈家斜对门的两家邻居阿嫂,正在屋外晾晒衣物,见到陆国全从陈家出来,还是一个瘸子,一个胖嫂对边上的阿嫂努努嘴,低声说道:“又是一个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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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天,陆国忠跟着于会明马不停蹄地穿梭于上海各处,忙着接收、整编那些昔日依附敌伪的武装势力。就连过去让上海人闻之色变的极司菲尔路76号——那座阴森魔窟,他也跟着进去转了两圈。直到今天上午,这阵忙乱才总算暂告一段落。
中午时分,于会明把他叫进办公室,语重心长地交代:“国忠,从明天起,我就不在市南警局办公。我已经向上峰举荐,由你接任电讯处处长。这个位置很重要,你要好好干。”
陆国忠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喜的是职务晋升,意味着能接触到更多核心情报;忧的是从今往后,他恐怕真要孤身奋战了——组长“飞燕”同志——钱丽丽,已被调往军统上海区,继续担任于会明的机要秘书。
他脸上却适时堆满不舍,语气恳切:“处座,这……以后我遇到难处,可找谁点拨啊?”
“哈哈哈……”于会明朗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办公室里没外人,就叫阿叔!阿叔相信你一定能挑起这个担子。真有棘手的事,打电话找我便是。”
“谢谢阿叔提拔!”国忠赶忙躬身道谢。
“谢什么谢!”于会明脸一板,语气却透着亲近:“自家人还讲这套虚礼?阿叔不帮你帮谁?去吧,我这儿还有个要紧电话要打。”
“是!处座!”陆国忠“啪”地一个立正,端端正正敬了个礼。
于会明看着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得笑出来,伸出手指朝他虚点了点:“侬只小赤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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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福里弄堂口,小山东的老虎灶又开始排起了泡开水长队,小山东老远就瞧见陆国忠骑着脚踏车过来,热情地大声打招呼:“国忠回来了,好几天没见着你!”
国忠朝小山东挥着手:“唉,回来了!最近太忙!”
踏进家门时,屋里头一家四口正围着小方桌吃夜饭。玉凤见国忠回来,立刻撂下筷子迎上来,帮他脱下那身被汗浸得发硬的警服,顺手就摁进墙角的大木盆里用水泡着——天这么热,国忠连着两天没好好擦洗,浑身都散着一股汗涥气。
“你先去吃饭,我自己来弄。”国忠轻轻推了推玉凤,想让她回桌。
“吃饭急什么呀,”玉凤皱皱鼻子,伸手往他后背一拍,“一身酸臭,蹭得满屋都是!我先给你烧水,好好洗个澡再说!”
她边说边摇头,已经转身朝灶披间走去,嘴里还念叨着:“水不烧滚,这味道搓都搓不掉……”
国忠本想趁这空当跟阿爸讲讲外面这两天的动静。他刚靠近饭桌,小诚诚就撅起嘴,小手在鼻子前面直扇:“阿爸臭臭!诚诚在吃饭呀……”
小囡囡被诚诚滑稽的表情逗乐了,刚想说话,鼻尖一颤,一股奇怪的味道袭来,小囡囡赶紧捂住鼻子:“国忠哥........”
陆伯轩也放下碗,取出绢帕擦了擦嘴角,眉头微蹙:“国忠啊,侬还是先到外头小天井里立一立、吹吹风罢……这味道,实在是有点呛人。立在这里,大家都吃不下饭了。”
国忠没辙,只好讪讪地退到门外小天井,摸了个小板凳坐下。
晚风吹过,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不由得暗自苦笑:“好歹自己也是个处座了,转来转去,回到家里,还要因为一身汗臭被赶出门吹风……”
吃过夜饭,国忠踱进店堂。陆伯轩早已坐在红木书案后头,慢悠悠摇着一把蒲扇等他。见他进来,便将昨天国全的事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
“是有点蹊跷,”国忠沉吟着,“照常理,一般人家的姑娘,头一回上门,总不至于是这副做派。”
“可不是!”陆伯轩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忧心忡忡,“我就是觉着不对劲,才硬拦着没答应。只怕国全是遇到了‘阿扎里’,唉……但愿是我想多了。”
“嗯,”国忠面色凝重起来,“听阿爸这么一讲,那个小陈姑娘,倒像是‘老吃老做’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拆白党,专门骗婚敛财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局子里就办过这种案子,那些人精得很,最后苦主拿不出证据,也只能自认倒霉。”
正说着,玉凤从后堂出来,端着一盘刚洗净、还挂着水珠的红苹果,先递给陆伯轩,又递给国忠。陆伯轩摆摆手,示意先放着。
“我明天回局里,叫两个便衣兄弟去左家宅摸一摸底,看看这陈家到底是什么路数。”国忠说道。
“哦,对了,还有个地方蛮怪的,”玉凤像是突然想起来,蹙着眉努力回忆,“阿爸,侬注意到伐?那个小陈,对大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可她偏偏对……”
“——对晓棠!”陆伯轩猛地一拍书案,骤然接上话头,“是了!她倒是对晓棠格外留意,还立刻向国全打听她的来历!”
国忠闻言,倏地倒抽一口冷气,后背一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