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光景,姚胖子才晃悠到笔墨庄。陆家早已熄了灯火,只剩灶披间还透出一抹昏黄。
陆国忠示意他进灶披间,顺手掩上门。小方桌上摆着几碟下酒菜,两杯烫好的花雕正冒着热气。二人就着矮凳坐下,先对饮了一杯。
“那边有个忙要帮,想来想去,还是得劳你出手。”陆国忠替他斟满酒,继续说道
“不过这次有点难度,你听我说完,自己斟酌一下。”
“有话直说。”姚胖子捏着酒杯,“国忠,你现在说话怎么也绕弯子了?”姚胖子呷了口酒,花生米嚼得嘎嘣响,“在我这儿,不行也得行!说吧,什么事?”
陆国忠压低声音,将协助教授转移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啧,”姚胖子嗤笑一声,“我还当是要活捉蒋光头呢,说得吓人倒怪的。”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这事包在我身上。”
“好。”陆国忠眉间舒展几分,“明日我让孙卿配合你。”
姚胖子放下酒杯,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一碟花生米、半盘拌黄瓜,还有小半碟猪头肉。他咂了咂嘴,摇头叹道:“国忠啊国忠,请我办事,最起码弄只烧鸡什么的,早知道我家里带点过来。”
“有的吃就不错了。”陆国忠睨他一眼,“玉凤刚睡下,要不我喊她起来给你现炒两个?”
“别别别!”姚胖子连连摆手,夹起块猪头肉塞进嘴里,“这要是吵醒了玉凤,我以后还敢登门?这就挺好,挺好!”
他嚼了几口,忽然压低声音:“对了,听说黄文兴又搬回民福里了?”
“是,怎么了?”
“当心点。”姚胖子凑近些,酒气混着低语,“这家伙现在混上保密局外勤组长了,专查红党。”
陆国忠心头一紧。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竟把这黄秃子给忘了。此刻听姚胖子提起,再想起那夜雾中模糊的人影,他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走了,明天开始有的忙了。”姚胖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时矮凳在水泥地上拖出短促的摩擦声。
陆国忠跟着站起来,抬手按灭了灶披间那盏昏黄的灯。
二人一前一后悄声穿过漆黑的店堂,门轴轻响,姚胖子的身影便没入了虹桥路的夜色中。陆国忠在门后静立片刻,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马路尽头,这才轻轻闩上了门板。
...........
民国三十八年腊月初三,黄历上墨字赫然:宜祭祀、入殓、移柩,余事勿取。
“册那!”姚胖子瞥了一眼,啐道,“这黄历怕是专为老蒋印的!”他整了整大衣领子,推门踏入晨雾中。
……当他拎着油纸包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孙卿已在廊下等候。
“这么早,小孙!来个刚出笼的鲜肉包?”
“谢谢姚副处,我用过早饭了。”孙卿浅浅一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这是名单,必须在三天内全部转移。”她递上一张薄纸。
“交大四个,同济两个,复旦一个……”姚胖子蘸着包子油渍的手指在纸上轻点,“今天先把人集中起来,明早天不亮就动身。”
“路线确定了吗?需要通知当地游击队接应。”
“走浏河,渡江到南通,再乘船沿海路北上盐城。”姚胖子咽下满口包子,压低声音,“长江水路全封了,这条线最稳妥。”
“好!我这就去安排教授们集中。您看什么地方合适?”
“今明两天教会学校正好放假,就定在那里。记住,千万不能有尾巴。”姚胖子抹了把嘴边的油渍,正色道,“今天下午三点,我在学校后门等。”
孙卿会意地点头,转身快步离去,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姚胖子目送着孙卿离开办公室,随即拿起电话,迅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当天下午,法国教会学校后门的铁栅栏边。
寒风卷过巷道,将一旁的樟树枝条刮得簌簌作响。姚胖子缩着脖子躲在背风处,眼睛却紧盯着小路上的动静。一旁的国全忍不住凑近问道:“小舅舅,到底要来多少人?宿舍怕是住不下太多。”
“说是七个,也说不准……”姚胖子哆哆嗦嗦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连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
这时,一辆黄包车出现在小路尽头,稳稳停在后门外。车夫搀扶着一位清瘦的老人下了车,又将一只旧皮箱拎到门边,这才拉着车离开。老人身着灰布棉袍,鬓发花白,一副黑框眼镜后目光清亮有神。
国全连忙拉开铁门:“先生是哪所学校的?”
“老朽姓李,在复旦教书。”
姚胖子掏出名单瞄了一眼:“李德言教授?快请进!”
“又来了!”国全低呼。
只见两辆黄包车前一后朝这边驶来。
“后面还有!我的乖乖,这到底有多少人呐……”
黄包车来来去去,不到半个时辰,院里已聚了六位老先生。
“咦?不是说好……”姚胖子望着眼前这几位教授,不由得愣住,“几位怎么还带了家眷?”
只见其中三位教授身旁站着女眷,最边上那位老先生脚边还蹲着一条黄狗,正安静地舔着爪子。
“来了!这该是最后一位了吧?”国全压低声音喊道。
黄包车在巷口停下,先跳下个梳着双辫的姑娘,利落地转身搀下一位五十多岁的先生。国全忙上前拉开铁门:“先生是哪所学校的?”
那姑娘抢着答道:“交大,陈维泽教授。”
正站在门内安排教授们的姚胖子闻声猛地回头,恰与那姑娘打了个照面。
“小陈!”
“姚多鑫!”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随即都愣住了。寒风卷着枯叶从二人之间呼啸而过。
陈维泽教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朗声笑道:“怡霖,看来是遇到老朋友了?”
姚胖子怔怔地看向陈怡霖:“这位陈教授是……?”
“是我父亲。”陈怡霖笑着上前一步,自然地挽住老教授的胳膊,“爸,这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姚多鑫姚警官,上次多亏他救了我。”
姚胖子一听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长者竟是陈怡霖的父亲——说不定还是自己未来的老丈人,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嘴巴微张,连呼吸都漏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