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北岸,寒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抽打在一行艰难跋涉的人身上。
武清明走在队伍最前,军靴深深陷进满是细小砾石的土路。他回头望了眼身后面的教授们,解开还带着体温的军呢大衣,不容分说地披在有些单薄的孙卿肩上。
各位先生,再坚持一里路就是汇合点!他停在路边,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洪亮。
一位银发老教授拄着树枝,笑呵呵地摆手:武同学放心,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没那么不中用!
方老,您这当先生当惯了,旁边的李教授打趣道,见着年轻人就喊同学,该叫武长官才是。
众人发出会心的笑声,连那条黄狗也跟着欢快地摇起尾巴。
就叫同学好,武清明朗声笑道,听着亲切,千万别喊长官。
笑声未落,派去探路的排长急匆匆折返,冻得通红的脸上神情凝重。
长官,前面有情况。排长使了个眼色。
武清明快步走到一旁:
两辆卡车确实停在预定地点,但是......空无一人。排长压低声音,属下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过,其中一辆驾驶室门上有弹孔,还有擦拭过的血迹。
确定吗?
弹孔很清晰,血迹虽然被处理过,但还是能看出来。
武清明心头一紧,立即朝队伍低喝:停止前进!全体停止!
孙卿闻声回头,眼中带着疑问。
找避风处原地休息!武清明迅速下令,三旅的弟兄,两人一组,扇形警戒!
他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枯黄的芦苇荡,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队伍末尾,姚胖子正与陈教授并肩而行,刻意放缓脚步说着家常——此时若不抓紧套近乎,往后怕是再难有这样的机会。见队伍突然停下,他皱起眉头,快步走到前面:
清明,再有两个钟头天就黑了,在这儿耽搁什么?
武清明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孙卿一同靠近。三人围成个小圈,寒风吹得他们衣袂翻飞。
情况不妙。武清明面色凝重,示意排长将发现复述一遍。
我操!姚胖子倒吸一口凉气,我说这一路太平得邪门,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他啐了一口,反手拔出腰间的勃朗宁,不能在这儿干等,我过去探探路。
我和姚副处同去。孙卿利落地给手枪上膛,眼神坚定。
武清明正要劝阻,忽听前方警戒的士兵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那排长反应极快,未等指令便如猎豹般弓身冲出,枪口已指向枯草丛生的土坡后方。整个队伍瞬间凝固,只听见江风卷着沙粒打在棉袄上的簌簌声响。
孙卿迅速打着手势,示意教授们立即放低身子。几位年迈的先生颤巍巍地蹲坐在枯草地上,寒风吹得他们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
姚胖子心头火起,眼看只要登上卡车,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抵达海边与游击队会合,这五十多里路本该是最后一程,现在竟有人敢在半路作梗。
册那娘的西皮!他怒喝一声,震得身旁的枯草簌簌作响,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拦路!
话音未落,他已提着配枪大步流星地朝哨兵示警的方向闯去。
这死胖子,简直无组织无纪律!武清明在后面压低声音呵斥。
清明同志,请注意措辞。孙卿连忙轻声劝阻,姚副处毕竟不是我们党内同志,他能这般尽心尽力,全凭一份情义。
是我失言了。武清明深吸一口气,望着姚胖子决绝的背影,确实不该这么说。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保持警戒,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土坡后。枯草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不安。
当姚胖子走近时,排长正指挥两名士兵从枯黄的芦苇丛中抬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那人衣衫满是鲜红的污渍,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向这群国军士兵的眼神里满是绝望。
你是什么人?姚胖子双手撑膝俯身,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对方。
就、就是附近村民……想去江边捞点鱼……男子声音断断续续,染血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地里。
村民?糊弄鬼呢!姚胖子啐了一口,这身血哪来的?
排长凑近姚胖子耳语几句,只见他圆胖的脸颊猛地一颤:枪伤?哪个打的?他自语着,忽然灵光一现。
阿拉是从上海过来呃,姚胖子突然改用沪语,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侬听得懂伐?
侬......你们是上海来的……男子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微光,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半张被血浸透的金圆券,那……应该有这个……
“姚胖子盯着那半张染血的钞票,困惑地挠了挠头:啥意思?钞票嘛,我现在身上半张也没有!
我有。武清明大步上前,指间夹着半张金圆券。他在中年男子身旁蹲下,将钞票碎片轻轻放在对方颤抖的手边。
那男子黯淡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光彩,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他强撑着坐直身子,用染血的手指将两半钞票小心翼翼地拼合在一起——边缘严丝合缝,一张完整的金圆券赫然呈现。
同志!可算等到你们了!男子激动地握住武清明的手,声音哽咽,我是联络员老严……
发生什么事了?武清明一边询问,一边示意排长取水来。
我们按计划把车停在汇合点,老严喘着气,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片刻,刚熄火,就撞上了侦缉队的人……
他闭了闭眼,痛苦地回忆:他们连问都没问,直接开枪……两个司机同志当场就……我是趁乱滚进草丛的。他们朝草丛胡乱扫射了一阵,以为我死了,这才离开……
江风卷着泥沙刮过旷野,武清明蹲在枯草丛中,眉头紧锁。
对方有多少人?
大概...七八个。老严吃力地喘息着,伤口渗出的血水已将他胸前衣料浸透,当时情况危急,我没能看清...
武清明微微颔首,转头对士兵吩咐:把这位先生抬到队伍那边,仔细检查伤势,请孙小姐帮忙处理。
待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老严抬起,武清明拉过姚胖子,两人走到一旁。
看来侦缉队的人还没走远。武清明压低声音,得趁他们发现我们之前采取行动。
姚胖子眯起眼睛,望向远处汇合地的方向:要快!这是关键!
武清明立即转身,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旅的弟兄,留一半人保护队伍,另一半随我来。他利落地给手枪上膛,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兵的脸,我们去会会那帮狗娘养的。
沙石飞扬的土路上,姚胖子忽然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从内袋掏出一副圆墨镜架上鼻梁,又抬手掸了掸毛呢大衣前襟的尘土。他刻意挺起圆润的肚腩,迈开四平八稳的官步,大摇大摆地朝汇合点走去,活像个视察前线的军政大员。
武清明率领六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紧随其后,枪械在斜阳下泛着冷光。这支队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彰显着护卫的规格,又不至于过分张扬。若有不知情的路人瞥见,定会以为墨镜后藏着某位不可一世的大人物。
枯草在鞋底发出细碎的哀鸣,姚胖子扶了扶镜框,墨色镜片上倒映着天边如血的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