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老一辈都管他叫老黑。老黑叔是个光棍汉,一身黑黝黝的疙瘩肉,力气大得吓死人,一个人能干三个壮劳力的农活。他脾气倔,认死理,像头牛,但心眼不坏。村里人私下都嘀咕,说老黑他娘怀他时,梦见过一头黑牛往她怀里撞,都说老黑是“牛精托生”。
老黑有个闺女,是早年捡来的弃婴,他当眼珠子一样疼大。后来闺女远嫁到百多里外的外县,老黑最大的念想,就是隔一年半载去看看她。
有一年收完麦,老黑收拾得利利索索,提着山货去看闺女。闺女见了爹,高兴得直抹眼泪,赶紧和面生火,蒸馍!她知道爹饭量大,使出了浑身力气,蒸了满满一架子车的馍馍,堆得像小山。
老黑坐在院里,就着闺女炒的咸菜,一个接一个地吃。那馍馍雪白暄软,香得很。可眼看着“小山”平了,架子车见了底,老黑摸着肚子,眼神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空落。他咂咂嘴,憨厚地笑笑:“饱了饱了,好吃。”
闺女背过身,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爹好不容易来一趟,自己却没能让他吃顿饱饭。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爹这不是客气,是真没吃饱。那种饿,仿佛不是人间的饭食能填满的。
老黑临走时,偷偷在闺女枕头底下塞了自己攒的所有钱。
还有一回,是腊月里,邻村有辆拉年货的拖拉机翻进了深沟,司机卡在里面出不来,一车人围着干着急。老黑正巧路过,二话不说,跳下沟去。他让大家用粗绳子拴住车头,自己则把脊背抵在车斗下面,吼了一声:“起——!”
那一声,不像人声,倒像牛哞,沉浑有力。只见他额上青筋暴起,浑身骨节咔吧作响,那几吨重的拖拉机,竟真的被他一点点扛了起来!众人一片欢呼,赶紧救人。
可就在车头被扛起最高的那一刻,老黑腰后的棉袄“刺啦”一声,崩开了一道口子。有人眼尖,看见棉袄破口里,露出一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像是什么牲口的……尾巴尖!
就那一瞬间,老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拖拉机轰然落回沟里,幸亏下面的人已经被拉出来了。老黑却僵在原地,眼神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
他没跟任何人说话,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当天夜里,老黑就死了。无声无息,躺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
村里老人说,老黑这是“泄了根气,现了原形”。牛精托生的人,一身力气都靠着那点“精魂”撑着,最忌讳在凡人面前露了相。那尾巴一现,魂就散了,命也就到头了。
他闺女哭得晕过去好几次,说都怪自己,当初没让爹吃上那顿饱饭,才让爹没了力气,出了丑,丢了命。
自那以后,每逢清明忌日,老黑闺女上坟时,总会在坟前摆上高高的一摞白面馍馍。说来也怪,那贡品摆放一夜,第二天看去,虽未动过,却总像是失去了所有香气和水分,变得干瘪黯淡。
人们说,那是老黑的魂儿,终于回来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