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如蛇,瞬间吞噬了庭院的静谧。
王崇山狰狞的面孔在跳跃的火苗下扭曲可怖,他身后家丁家将个个手持棍棒水火棍,凶神恶煞,将小小的灵堂围得水泄不通。
“搜!给我仔细地搜!这庶女深夜不眠,在灵堂前鬼鬼祟祟,定是在行魇镇之术,诅咒主家!”王崇山的声音尖利刺耳,仿佛要刺破夜空,更像是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惊惶。
绿枝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挡在林晚昭身前,颤声道:“老爷,您……您这是做什么?小姐只是在为夫人守灵,何来的魇镇之术?”
林晚昭却轻轻拉开护在身前的绿枝,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依旧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她无关。
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反而让王崇山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他挥手示意,几个粗壮的家丁立刻如狼似虎地冲进灵堂,翻箱倒柜。
灵位前的供果被撞翻在地,滚得到处都是,香炉里的香灰也被扒拉得一片狼藉。
王崇山死死盯着林晚昭,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但他失望了。
她只是静静地跪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苍白,易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
“找到了!老爷,您看!”一个家丁高举着从香炉灰烬中翻找出的半截残香,谄媚地跑到王崇山面前。
王崇山一把夺过,凑到鼻尖,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梅香与迷心散的诡异气味让他眼神一厉。
他举着残香,仿佛举着必胜的铁证,厉声对众人喝道:“大家都看看!这就是证据!此香阴邪,闻之令人心智昏沉,正是那魇镇之术所用的妖物!林晚昭,你小小年纪,心思竟歹毒至此,竟敢在府中行此等巫蛊之事,意图谋害主家,你可知罪?!”
他一声高过一声,字字句句都想将林晚排昭钉死在罪人的十字架上。
周围的下人们被他煽动,窃窃私语,看向林晚昭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鄙夷。
就在这千夫所指的时刻,林晚昭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她那双本该黯淡无光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宛如寒夜里的星辰,清冷而锐利。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哭泣,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调,轻轻开口:“舅舅。”
仅仅两个字,却让王崇山的心猛地一跳。
“舅舅深夜带人闯我亡母灵堂,先是污蔑外甥女行魇镇之术,如今又说这香是妖物。”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可我倒想问问舅舅,这香,不是您三日前,亲自送到我院里来的吗?”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从林晚昭身上,转移到了王崇山脸上。
王崇山的面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向懦弱的外甥女,竟敢当众反咬一口!
他确实是亲手送来的,可那是打着“敬奉亡嫂”的旗号,做得极为隐秘,只有孙老和几个心腹知道!
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她肯定是在诈我!
“一派胡言!”王崇山色厉内荏地咆哮道,“此等贡品级晚雪香,乃宫中御赐,珍贵无比,我怎会给你这区区庶女?分明是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邪物,如今事败,便想攀诬于我!来人,给我掌嘴!”
“慢着。”林晚昭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缓缓站起身,额上缠着的白布渗出的一丝血迹,让她看起来有种凄厉的美感。
“舅舅说这是贡品,说得不错。只是舅舅似乎忘了,这香,您当时交予孙老签收时,说的是‘此乃贡品级晚雪香,特来敬奉亡嫂,以慰其在天之灵’。”
她一字一顿,将当时的情景复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王崇山说过的话都分毫不差。
王崇山的瞳孔骤然收缩,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这件事……孙老不可能告诉她!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人群中的孙老。
孙老佝偻着身子,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要钻进地里去,身体却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林晚昭捕捉到了这一细节,心中愈发笃定。
她赌的,就是王崇山不敢在众人面前,将这“贡品”的来历说清!
一个没有资格领用宫廷特供香料的四品官,却能拿出“贡品级”的晚雪香,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舅舅,”林晚昭步步紧逼,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回响,“既然是您送来让我为母亲祈福的‘贡品’,为何如今又成了我诅咒主家的‘妖物’?难道说,这香从头到尾……都有问题?”
“还是说,舅舅送香的本意,就不是为了慰藉亡魂,而是另有所图?”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扎在王崇山的要害上。
他送毒香,本想让林晚昭在不知不觉中疯癫,再将一切归咎于她思母成疾,谁知竟被她当众揭穿,反将一军!
“你……你妖言惑众!”王崇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晚昭,却一时间说不出更有效的话来。
他不能承认香是他送的,更不能解释香的来历,瞬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老爷,大小姐她……她自从夫人去世后,就时常胡言乱语,我看她是悲伤过度,心魔入体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却是王崇山的心腹管家,他急忙站出来解围,“她的话,当不得真啊!”
王崇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顺着台阶下:“没错!我看她就是疯了!孙老!”他猛地转向人群,高声喝道:“你不是说她心魔深重吗?你过来,当着大家的面,再为她诊治一番!看看她是不是被鬼魅附了身!”
这是要让孙老当众指认林晚昭精神失常,将这场危机强行压下去。
孙老在众人注视下,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他走到林晚昭面前,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想要为她诊脉。
林晚昭没有抗拒,反而伸出了自己纤细的手腕。
她的腕上,那枚老旧的青铜铃铛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就在孙老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林晚昭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孙老,您开的安神汤,我很喜欢。”
孙老的手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他……他在药方里偷偷加安神剂的事,只有天知地知,她怎么会……
一瞬间,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明白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香是王崇山送的,也知道自己曾在药方里动过手脚。
她此刻点破,是警告,也是一种无声的结盟。
是继续助纣为虐,还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个念头只在孙老脑中闪过一瞬,他立刻做出了决断。
他收回手,对着王崇山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地说道:“回老爷,大小姐脉象虚浮,心神激荡,确实是……确实是受了惊吓,又兼悲思过度所致。并非什么鬼魅附身,只是……只是需要静养,不易再受刺激。”
他巧妙地将“疯癫”换成了“受惊”,既没有完全违逆王崇山的意思,也为林晚昭开脱了“中邪”的罪名。
王崇山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个老东西,关键时刻竟然敢和稀泥!
但他又发作不得,毕竟孙老的话听起来也合情合理。
眼看这场“捉妖”大戏就要以闹剧收场,他知道今夜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好,好一个悲思过度!”王崇山脸上肌肉抽搐,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既然如此,为了防止你这疯女再冲撞府中贵人,即日起,你就给我在这个院子里好好‘静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院门半步!”
他恶狠狠地一甩袖子,“我们走!”
一群人来得气势汹汹,走得却灰头土脸。
火光退去,庭院重归黑暗与死寂。
绿枝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后怕不已。
林晚昭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扶住了身后的灵位牌。
牌位冰冷坚硬,一如她此刻的心。
她赢了第一回合,但代价是被软禁。
不过,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需要时间,也需要用自己的“被囚”,为外界的墨尘和沈知远创造一个绝对安全的假象。
王崇山会以为,她已经被困死在笼中,再也翻不出风浪。
林晚昭抬起头,望向墙外漆黑的夜空。
她知道,那封藏着所有秘密的信笺,此刻应该已经离开了这座深宅大院。
真正的棋局,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京城,清河坊。
与林府的紧张对峙不同,这里是南来北往的客商汇聚之地,即便是深夜,依旧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隐约喧哗。
一座名为“望津楼”的客栈二楼,靠窗的房间里,一盏孤灯静静亮着。
灯下,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年轻书生正襟危坐,他面容俊秀,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
他便是刚刚抵达京城,准备参加春闱的国子监生,沈知远。
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没有圣贤书,也没有笔墨纸砚,只安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截被烧得焦黑的马车木片,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残缺的“苏”字。
一个用锦囊细细封好的小包,里面是半截燃尽的残香和一撮香灰,散发着诡异的冷香。
以及一张写满了娟秀小字,却又透着惊心动魄内容的素笺。
沈知远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张素笺,目光在“水道暗仓,第三闸”和“香中有魂,魂中有图”这两行字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仿佛有无数线索正在其中飞速地交织、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骇人的真相。
这盘棋,他该从何处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