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刑部停尸房外,风卷枯叶,打着旋儿扑向紧闭的门扉。
檐角铜铃轻响,仿佛有谁在低语。
林晚昭站在廊下,素白衣裙被夜风掀起一角,像一缕不肯安息的魂。
她推门而入。
寒气扑面,白布覆尸,静得连呼吸都成了罪过。
沈知远跟在她身后,眉头紧锁。
他本劝她不必亲验——裴昭已伏法,恶人授首,冤魂得渡,此事本该落幕。
可林晚昭的眼神太静,静得不像解脱,倒像深渊前的凝望。
“你真要这么做?”他低声问。
她没答,只一步步走向那具尸体。脚步很轻,却像踩在人心上。
指尖微颤,终究还是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冰冷的手腕暴露在昏黄烛光下,青筋如蛛网,皮肤泛着死灰。
她伸手,轻轻触上那僵硬的脉门。
刹那间——
异能炸裂!
耳畔不是声音,而是画面!
铜盆中本应映着她的脸,此刻水面却如血波翻涌,倒影扭曲成一面古镜。
镜中,裴昭的魂魄赫然立于其前,披发赤足,唇角抽动,喃喃低语:“王爷说……只要我死,债就清了。”
那声音不是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刺进神魂。
林晚昭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几乎跌倒。
“晚昭!”沈知远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她肩膀。
她却反手死死攥住他袖角,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另一只手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张素笺,指尖蘸血,一笔一划写下——
“他不是自尽,是被‘接走’的。”
字迹未干,血珠滚落,像泪。
沈知远瞳孔骤缩。
他盯着那句话,脑中飞速推演:裴昭被关天牢,狱卒轮守,刑前无异状,可若有人持令夜入……他猛地抬头:“周玄!”
藏于暗处的国子监梦解师周玄应声而出,手中已握一份卷宗。
“查过了,”他声音低沉,“裴昭死前一夜,确有黑衣人持‘内廷令’入监,守卒验符放行。但诡异的是——刑部与内廷皆无此令备案。”
沈知远眸光一凛:“伪造圣令?还是……真正的内廷密令,却不可见光?”
三人对视,寒意彻骨。
这不是结案,是揭开了更大的黑幕。
林晚昭缓缓闭眼,脑海中裴昭魂语反复回荡。
她忽然睁开眼,望向京都方向那片幽深府邸——林府禁地,镜渊堂。
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若有一日你听见死人说燕王府……去镜渊堂,找‘渊归’之钥。”
她一直不懂,如今却懂了。
有些真相,不能听,必须见。
三更天,林府后山。
镜渊堂隐于古柏深处,门扉斑驳,铁锁锈迹斑斑,却无尘土堆积,仿佛常有人来。
沈知远蹲身细察,指尖拂过门槛:“无脚印,无落叶,但门轴有细微刮痕——近日有人出入,且极为谨慎。”
他抬头,目光沉沉:“这地方,藏着活人不愿见的鬼。”
话音未落,一道纤影悄然靠近。
红绡,那个自母亲陪嫁起便沉默如影的哑婢,此刻双手颤抖着递出一把铜匙。
铜色暗沉,柄上刻着两个小字——渊归。
林晚昭接过,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纹路,心头剧震。
这是母亲的嫁妆匣夹层里的东西,她幼时曾见母亲深夜摩挲,泪流不止。
原来,等的就是这一天。
堂外石阶上,老桑蜷缩如枯柴,双眼浑浊,嘴里不停念叨:“九镜照心,见鬼见己……活人进,魂不出……活人进,魂不出……”
林晚昭跪坐在他面前,轻声问:“谁进不出?”
老桑忽然睁眼,直勾勾盯着她:“听魂者……不能见魂。”
她不语,起身,将指尖咬破,一滴血落在门环之上。
血珠滚落,渗入门缝。
轰——
门轴无声自启,仿佛等待千年。
堂内九面铜镜环列如阵,幽光浮动。
中央蒲团上,断音匣基座空置,似曾封印过什么。
林晚昭站定阵眼,抽出随身银簪,割开掌心,鲜血滴落,正好落在地面刻痕交汇之处。
她闭目,默念三重锚点——
“裴昭,生辰庚子年七月初九,死于天牢亥时三刻,执念——赎罪。”
血阵骤亮!
九镜齐震,镜面如水波荡漾。
第一面镜中,烈焰冲天,裴昭亲手焚烧账本,火光映出他扭曲的脸。
第二面镜,他悄然将药粉倒入茶盏,那茶,正是当年递到林母唇边的那一盏!
林晚昭呼吸一窒,指甲掐入掌心。
第三面镜波光再起——
这一次,画面不再是林府。
而是一座朱门深院,飞檐巍峨,匾额半遮于雾中,却仍有三字若隐若现——
燕王府。
沈知远瞳孔骤缩,一步跨前,抽出佩刀,刀锋划过指尖,鲜血滴落,他以血为墨,在主镜上疾书三字——
真形现。
血字燃起幽蓝火焰,镜面剧烈震颤,仿佛要撕裂虚空。
就在此刻——
轰!!!
主镜轰然炸裂一道裂痕!
一道焦黑残魂自镜中缓缓爬出,半身如焚,双目空洞。
他望见林晚昭,忽然浑身一颤,扑通跪地,额头重重叩下——
“我不是主谋……”(续)
主镜轰然炸裂,一道狰狞裂痕自中心蔓延,如同命运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焦黑残魂自镜中爬出,皮肉翻卷,似经烈火焚炼千年,双目空洞却仍执念不散。
他望见林晚昭,浑身一颤,扑通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石砖上,发出沉闷声响。
“我不是主谋……”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挤出,嘶哑断裂,每一个字都带着魂魄碎裂的痛楚。
林晚昭站在血阵中央,掌心血尚未止,却已感觉不到痛。
她死死盯着那残魂,眸光如刀,一字一句逼问:“谁是主谋?我母亲之死,可是燕王授意?”
裴昭残魂颤抖着抬头,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忽然流下两行黑泪:“燕王……自幼病骨,御医束手,唯有听魂者心头血可炼续命丹……他等了二十年,只为此刻。”他喉咙咯咯作响,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他让我杀你全家……只留你一人活口……因你生辰属阴年阴月阴日,是千年难遇的纯阴之体……你才是真正的药引。”
林晚昭如遭雷击,脊背发寒。
她不是幸存者——她是猎物。
从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命就被标记了。
“他何时现身?”她厉声追问,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滴落,在地面上画出一道蜿蜒红线。
裴昭抬起枯手,指向主镜残片中那一弯模糊的朔月倒影,声音渐弱:“每逢……朔月……城南别院……祭鬼……血祭开启,魂门即通……你若不去,他也必来寻你……”
话音未落,他的魂体开始崩解,化作点点灰烬,随风飘散,最终消逝于九镜之间,不留痕迹。
堂内死寂。
沈知远缓缓收刀,脸色铁青。
他转身看向林晚昭,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燕王借你母之死布局十年,如今你异能觉醒,正是他所需之时。他不会等你成长,只会趁你未完全觉醒前,将你制成‘活丹’。”
林晚昭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掌心仍在滴血的伤口。
血珠落在地面刻痕上,竟隐隐与九镜残光共鸣,泛起微弱涟漪。
她忽然笑了,冷笑。
“他以为我在等死?”她声音很轻,却像冰刃划过人心,“不,是他在等我上门。”
三更过,夜更深。
国子监梦解师周玄彻夜未眠,灯火通明中翻检京畿旧档。
他指尖拂过泛黄纸页,终于在一份三年前的宫中赏赐名录上停住——
“内侍省全德,领阴年女子六名,赐燕王支脉别院为粗使。”
名单末尾,赫然写着:“林氏,年十四,籍贯京都。”
周玄瞳孔骤缩。
他立刻命人抄录血笺,冒雨送往林府。
当那份湿透的抄录送至镜渊堂时,林晚昭正跪坐于中央蒲团,面前摆着九面残镜。
她接过血笺,目光一寸寸扫过那行字,指节发白,纸角被她捏得几乎碎裂。
“林氏,年十四……”她低声念着,忽然仰头轻笑出声,笑声清冷如霜雪覆地,“他等了我十年,从我十四岁那年就开始登记我的名字,把我当成一件迟早要入库的‘药材’?”
她猛地将血笺拍在石案上,眼中燃起滔天怒火:“好一个燕王府,好一个续命丹!今日我便告诉你——药引未到,反噬将至!”
当夜,镜渊堂再起异象。
林晚昭静坐阵眼,闭目调息,试图平复体内翻涌的异能。
可就在子时三刻,她忽然感到七窍微热,鼻腔渗血,耳膜如针扎,双眼刺痛欲裂。
九面残镜竟无风自动,镜面缓缓旋转,齐齐对准她。
镜中不再映出她的容颜,而是撕裂般闪现出一幕幕未来碎片——
沈知远持剑立于血雨之中,白衣染红,剑锋断折,却仍死死挡在她身前,嘶吼着她的名字;
燕王立于高台,手中握着一只玉镯,正是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那一只,他低声念咒,镯中血光涌动,似有魂魄哀嚎;
河工之魂化作黑潮,冲向朱门深院,天地变色,雷火交加,整座燕王府在怨念中崩塌……
“啊——!”林晚昭猛然睁眼,一口鲜血喷出,溅在主镜裂痕之上。
她颤抖着抬手,用指尖蘸血,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
“下次见面,我不再是猎物。”
笔落刹那,九镜齐震,一道幽光自裂痕深处迸发。
就在那光芒最深处,一只眼睛缓缓睁开。
那不是裴昭的眼睛。
它漆黑如渊,冰冷如死,却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漠然,静静地、冷冷地回望着她,仿佛早已看透她的一切挣扎与命运。
林晚昭心头剧震,本能后退半步。
可那只眼,只是静静看着她,然后,缓缓闭合。
堂内恢复死寂。
她瘫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却仍死死攥着那张血纸。
那是燕王的注视——跨越生死,穿透时空,早已将她锁定。
而她,终于看清了这场猎杀的真相。
不是她逃命,是他布阵等她入局。
但她不会再躲。
她抬手抹去唇边血迹,目光渐冷如刃。
猎人与猎物,该换一换了。
夜风穿堂,九镜轻颤。
红绡悄然走入,低头为她披上外袍。
她手腕上,那只旧玉镯无声滑落,轻轻磕在石阶上,发出细微一响。
林晚昭没有回头。
可就在那一瞬,她忽然感到一阵刺骨寒意,自心底升起,直冲七窍——
那寒意,不属于这夜风,也不属于这残魂未散的镜渊堂。
它来自那只玉镯。
她不动声色,只将手缓缓垂下,藏入袖中。
有些真相,还未浮出水面。
而有些寒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