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雨夜,被一道雷霆万钧的命令撕开了一道口子。
“掘!”
沈知远的声音裹挟着内力,穿透瓢泼的雨幕,清晰地砸在每一名巡城司校尉的耳中。
旧码头东三十步,这片早已荒废的泥沼之地,瞬间灯火通明。
上百名精锐校尉,脱去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官服,赤着上身,手中的工具不再是绣春刀,而是沉重的铁锹。
泥浆翻涌,雨水与汗水混杂,分不清彼此。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也是一场与天意的豪赌。
整整三日三夜,挖掘的轰鸣声未曾停歇,连绵的阴雨仿佛也为这不见天日的冤屈而哭泣。
第三日拂晓,雨势稍歇,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划破了所有人的疲惫。
“大人!挖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泥水被迅速排开,一方巨大的黑石碑,如同一口倒扣的棺材,缓缓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石碑通体乌黑,材质非金非石,触手冰凉刺骨,仿佛能吸走活人的阳气。
清水泼上碑面,冲去凝固的泥垢,密密麻麻的朱砂小字暴露在众人眼前。
校尉们看不懂那诡谲的字体,只觉得一股阴森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三百七十二个名字,每一个都清晰可辨,正是当年修筑河堤后离奇失踪的全部河工。
而在所有名字的最顶端,一行血色大字,触目惊心,如厉鬼的诅咒,烙印在每个人的瞳孔中:
“裴昭立,以镇林运,血祭九重。”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不是什么纪念碑,这是一份罪证!
一份用三百七十二条人命写就的、来自地狱深处的罪证!
恰在此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周玄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赶到现场。
他是当年春祭大典的乐师,也是唯一记得百年前旧闻的活口。
当他看到那块黑石碑时,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冰冷的碑面,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成句:“是……是它……我师父说过……百年前,林家始祖建府,也曾埋下过一块镇运碑……但,但那是林家一位自愿殉葬的老仆啊!是自愿的!求的是福泽后代,不是……不是这样的……”
老乐师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自愿殉葬与活人血祭,一词之差,却是善与恶的天壤之别!
周玄的脸色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蹲下身,仔细查验着石碑底座那些更加复杂扭曲的符咒,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半晌,他猛地站起身,发出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冷笑。
“镇运?好一个镇运!这根本不是镇运符,这是‘九幽锁魂咒’!他们将活人当做人桩,浇筑进地基,再用这恶毒的咒法将他们的魂魄死死锁在这片土地之下,永世不得超生,日夜受苦,以此怨气来冲抵、压制林家的气运!裴昭,你好毒的心!”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将活人灌入地基,这已是骇人听闻,还要将其魂魄禁锢,令其永世受苦,这等手段,简直是魔鬼行径!
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红绡,在听到“锁魂咒”三个字时,身体剧烈地一颤。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碑底的符纹,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她猛地跪倒在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湿润的泥地里飞快地划动起来。
一个与碑底符纹核心部分极其相似的咒印,出现在众人眼前。
周玄瞳孔一缩:“这是……”
红绡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与刻骨的恨意。
她指了指自己被毁掉的喉咙,又指了指地上的符印,拼命地摇着头,泪水夺眶而出。
众人瞬间明白了。
当年毒哑红绡,让她无法指证真凶的,正是这源自裴家秘术的歹毒咒印!
至此,证据链彻底闭环!
三百七十二名河工的魂证,黑石碑的物证,以及红绡身上活生生的人证,三证合一,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再也容不得裴昭狡辩分毫!
与此同时,林府。
林晚昭依旧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一片死寂。
但就在石碑出土的那一刻,她从昏沉的睡梦中惊醒。
梦中,她看见了,看见了那三百七十二个面目模糊、身形佝偻的魂魄,他们就站在那方巨大的黑石碑前,不再哀嚎,不再哭泣,只是齐声低语,那声音跨越了生死的界限,清晰地响彻在她的灵魂深处:
“我们不是桩,是人。”
林晚昭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她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桌上的匕首,在自己白皙的掌心用力一划,鲜血瞬间涌出。
她用这滚烫的、蕴含着她所有意志的鲜血,在符纸上写下了一个硕大的“碑”字。
她推开窗,将那血字符纸迎风点燃。
就在纸张化为灰烬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笼罩京都上空三日三夜的阴云,竟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
一束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如利剑般精准地投射进林家宗祠,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块属于她嫡母的牌位之上。
“嘎吱——”
宗祠内,嫡母林氏的牌位,在无风的情况下,竟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积郁了十年委屈的轻响,而后归于平静。
而那份由巡城司小吏冒着杀头的风险连夜拓印下来的碑文拓片,附上了一封血书,被秘密送入了御史台。
血书上只有一句话,却字字泣血,声声如雷:
“若此亦为妖,那宁朝江山,尽是血筑!”
次日早朝,金銮殿内气氛凝重。
不等裴昭一党发难,御史大夫李怀恩手执拓片,昂然出列。
他没有呈给皇帝,而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猛地将那巨大的拓片展开!
三百七十二个血淋淋的名字,连同那句“裴昭立,以镇林运”,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李怀恩的声音冷得像冰:“陛下,这三百七十二人,户部皆有户籍可查,他们是宁朝的子民,有妻儿老小,有名有姓!裴昭诬陷林氏一族为妖,欲烧之而后快。臣请问陛下,您要烧的,到底是所谓的妖,还是这三百七十二条活生生的性命?”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裴昭的党羽们面如死灰,双腿发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那份拓片,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终于明白,自己差一点就成了裴昭手中那把屠戮忠良、掩盖罪恶的刀!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响彻大殿,“国师裴昭,心肠歹毒,手段残忍,以活人血祭,罪证确凿,天理不容!即刻打入天牢,押赴刑场,秋后问斩!其党羽涉案者三十七人,一并下狱,严加审讯!林母陈氏冤案,即刻平反,追封一品诰命夫人!林氏之女林晚昭,虽具异能,却怀仁善之心,以身犯险,昭雪沉冤,护持人间正道,特赐‘昭明’匾额,以彰其德!即刻悬于林府正厅!”
圣旨一下,乾坤倒转。
当那块由皇帝亲笔御书的“昭明”匾额被送到林府时,林二老爷率领全府上下,黑压压跪了一地。
他将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老泪纵横。
林家的天,终于亮了。
当夜,秦淮河畔,水波不兴。
林晚昭一袭白衣,静立于河岸边。
她的世界依旧无声,但心海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靠近,沈知远来到她的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支笔,在她温润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
“他们封不了你的嘴,因为你的声音,早已刻进亡者的碑里。”
林晚昭抬起头,看着他深邃如夜空的眼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原本漆黑的河面上,竟亮起了一点又一点豆大的光芒。
那光芒越来越多,汇成一条璀璨的光河。
是三百七十二个手执引魂纸灯的魂魄。
他们不再痛苦,不再怨恨,身形也变得清晰。
他们沿着河面向西缓缓而去,那是通往轮回的道路。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魂魄,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隔着滔滔河水,对着林晚昭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刹那间,风起。
林晚昭仿佛听见了,穿透了十年的死寂,穿透了肉身的桎梏,她听见了一句清晰的、汇聚了三百七十二个声音的——
“谢谢。”
泪水,无声滑落。
而在遥远的宫墙之内,天牢最深处。
裴昭披头散发,状若疯魔,他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囚衣,口中发出野兽般的狂笑:“哈哈哈……你们以为这就完了吗?结束?不,这只是开始!是开始!!”
无人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在他身后的墙角阴影里,一缕比黑暗更加深沉的黑烟,正悄无声息地从砖缝中缓缓爬出。
它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蛇,无声地、诡异地,缠上了裴昭狂乱挥舞的指尖。
梦魇,并未熄灭。它只是,换了一个更强大的宿主。
而这一切,远在河畔的林晚昭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事情看似了结,但那股盘踞在心头的不安却不减反增。
裴昭的恶,似乎不止于那块石碑。
有些东西,必须亲眼确认才能安心。
行刑之日很快到来,裴昭伏法。
当他的尸身被运往刑部停尸房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沈知远的耳中。
林晚昭,执意要亲验裴昭的尸身。
夜色沉沉,停尸房内阴冷刺骨,白布下的轮廓显得格外诡异。
林晚昭推开所有人,一步步走向那具尸体。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伸向了白布下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