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骤然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但另一片天地却在她魂海中炸开。
喧嚣的街市,流动的商贩,甚至墙角一只打盹的懒猫,都化作了或明或暗、或强或弱的魂光,在她脑海中纤毫毕现。
双眼已废,魂感却如决堤江河,奔涌而出,笼罩了整座京都。
林晚昭盘坐于静室之内,三日未进水米。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两种声音。
一种来自沈知远,他温润的嗓音如同一支画笔,为她描摹着京都的每一寸肌理:“东市的胡饼铺子换了新招牌,香气飘过三条街。”,“西城门的守卫比往日多了两倍,盘查严密。”。
另一种,则来自于那十七名含冤而死的仆役亡魂。
以小蝉微弱却坚韧的魂火为引,这十七缕幽魂仿佛成了林晚昭延伸出去的触角。
他们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游荡在林府与皇宫之间的那条既定路线上。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鬼魂,而是她最忠诚的眼线。
他们“看”到的不再是活人世界的景象,而是魂魄的痕迹——哪个官员的府邸怨气冲天,哪条暗巷里藏着不洁的杀意,甚至连宫墙上一块砖石曾浸染过谁的血,都化作信息流,源源不断地汇入林晚昭的魂海。
沈知远的口述是骨,亡魂的见闻是肉。
不过三日,一幅前所未有的京都舆图在林晚昭的脑海中缓缓铺开,比任何工部绘制的地图都要精准,都要鲜活。
这不仅是一张地理图,更是一张魂魄与人心的脉络图。
时机已到。
子夜时分,林晚昭猛地抬手,指尖并拢,点向自己眉心。
那里,是心火所在,是她身为听魂师力量的根源。
一滴殷红的血珠自眉心沁出,悬浮于空中,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我以林氏血脉为誓,以守护京都万民为念,燃我心火,点我魂烛,昭告天地,请尔等归来!”
她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生死的律令。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滴血珠轰然炸开,化作一捧无形的火焰,引燃了她周身的魂力。
一盏由纯粹魂力构成的虚幻烛火,在黑暗的静室中骤然亮起!
烛光并非照亮现实,而是穿透了大地!
轰!轰!轰!
林府的地底深处,一道道沉睡的怨魂被这烛光惊醒。
他们是历代含冤而死的林氏族人,是被阴谋吞噬的无辜者。
九十九道身影,自泥土中缓缓浮现,他们的魂体残破不堪,却散发着滔天的怨愤。
他们茫然地望向那烛火,仿佛看到了唯一的希望。
在烛光的指引下,第一个亡魂伸出了手,拉住了第二个。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九十九名含冤亡魂手拉着手,形成了一条由魂魄组成的璀璨光链!
这光链并未在林府停留,而是如同一条地底的银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破开土石,无视墙垣,从林府的地下,一路向着皇城的方向疯狂贯穿而去!
这是以怨为引,以魂为路的追索!
林晚昭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驾驭如此庞大的魂力,对她的消耗是毁灭性的。
但她“看”得无比清晰!
光链的第一处停滞点,指向了太医院最深处的药材库。
那里,阴气森森,一个模糊的人影盘坐其中,周身环绕着无数细小的、挣扎的魂光。
安魂观的影使!
他竟藏身于此!
光链继续前行,猛地向下深潜,直入钦天监的高台之下。
一座巨大的地穴中,赫然安放着一尊锈迹斑斑的青铜巨鼓。
鼓身之上,刻满了诡异的符文,一股令人心悸的邪恶力量在其中缓缓酝酿。
紧接着,光链的末端,如同一条灵蛇,钻入了穿城而过的漕河河床之下!
在那里,一条由特殊火石铺设而成的引线,如同毒蛇般潜伏着,一头连着未知,另一头,则遥遥指向了皇陵的方向!
影使、铜鼓、地火引线!
三个关键节点,瞬间串联起了一个惊天阴谋!
就在林晚昭以为已经洞悉一切时,作为引路者的小蝉的魂魄,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她不再指向前方,而是猛地转向了皇宫西北角的废弃冷宫。
“小姐……那里……有哭声……”小蝉的魂音充满了恐惧和困惑,“不……不是哭声……是唱歌……好多好多的孩子……在唱歌……”
唱歌?
林晚昭的魂感猛地循声“视”去,穿透了冷宫斑驳的宫墙,深入到其下数十丈的土地。
一座巨大的地下密室,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密室中央,赫然是一个由九十九面小铜鼓组成的诡异阵法。
而在每一面铜鼓前,都用铁链缚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他们双目紧闭,面容痛苦,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哼唱着诡异而单调的童谣。
他们正是燕王从各地搜罗来的听魂童!
林晚昭骇然“看”到,那些童谣并非毫无意义的声音,而是一种催动魂魄的咒语!
随着歌声,一缕缕纯净如丝的魂光,正从百名听魂童的天灵盖中被强行抽出,最终汇入地下,被吸入钦天监地穴里的那尊主铜鼓之中!
他们不是在炼器,是在炼蛊!
用百名听魂童的纯净魂魄,炼制能够操控千军万马的魂之蛊!
就在此时,那条由九十九名林氏亡魂组成的光链中,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亡魂,突然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示,那声音直接在林晚昭的魂海中炸响:“朔月之夜,鼓鸣三更,鼎门洞开,地火冲天!皇陵一炸,万事皆休!太子殿下,将成万古逆贼!”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燕王的整个计划,如同一幅最狰狞恶毒的画卷,在林晚昭面前彻底展开!
借她林晚昭的听魂师血脉,在朔月之夜,以血为引,开启林氏先祖留下的“鼎门”——一个能瞬间引动地脉力量的阵法关键。
再以百名童魂炼成的军蛊,通过鼓音遥遥控制潜伏的军队。
三更鼓响,鼎门一开,引漕河之下的地火,炸毁百里之外的皇陵,将所有罪责嫁祸给监国理政的太子!
国本动摇,龙脉尽毁,届时他便可顺理成章地逼迫皇帝退位!
好一个一石三鸟,好一个歹毒心肠!
“噗——”
林晚昭再也压抑不住,一口心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地。
她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个血红的空洞,两行血泪顺着脸颊决堤而出,触目惊心。
她的世界依旧是黑暗的,但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我不需要看见光……”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因为我本身,就是火。”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取过早已备好的竹简与刻刀。
沈知远立刻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抬手制止。
她没有去看他,只是凭借着魂感,将脑海中那幅完整的、带着魂魄印记的京都宫图,一刀一划,精准无误地刻在了竹简之上。
每一个关键点,每一处兵力薄弱之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李怀恩。”她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李怀恩立刻推门而入,看到她的模样,这位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单膝跪地:“小姐!”
“拿着它。”林晚昭将沉甸甸的竹简递了过去,“三日之后,便是朔月。我要你和太子的人,守住京都四门,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更重要的是,在三更之前,不惜一切代价,截断所有可能传出的鼓音!”
李怀恩重重接过竹简,像是接过了千钧重担,他没有多问一句,只决然道:“属下,领命!”
说罢,他转身如风,消失在夜色中。
静室之内,再次只剩下林晚昭与沈知远两人。
夜风吹过,拂动她沾染了血迹的白衣。
沈知远缓缓上前,这一次没有再被推开。
他伸出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指。
“这次,”他凝视着她空洞的血眸,声音低沉而坚定,“换我带你走完最后一程。”
林晚昭的身体轻轻一颤,却没有抽出手。
她只是仰起脸,朝着沈知远的方向,无声地笑了笑,血泪蜿蜒,宛如绝境中盛开的红莲。
夜色更深了。
沈知远护送着她,一步步走出了林府。
整个京都,因为李怀恩带走的那卷竹简,已经开始在暗中疯狂运转起来。
兵马的调动,暗哨的布置,一场决定国运的暗战,已然拉开序幕。
然而,林晚昭却在半路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去东宫,也没有去任何可以庇护她的地方。
她转身,独自一人,走向了那座早已人去楼空,如今只剩阴森死寂的听魂司。
那里,是她命运开始的地方,也将是她一切了结的起点。
她自己的战场,此刻,才刚刚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