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那【狗爬!】二字墨汁淋漓,带着一股近乎实体化的嫌弃扑面而来。
陈墨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个字,沉默了两秒。
伸出手,动作平稳地抽走这张“杰作”,团成球,精准投入角落的纸篓。
新纸铺开,雪白刺眼。
“行。”他对着识海里那本还在复印【狗爬】的破书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怎么练?”
天书残卷哗啦翻动,书页定格在最初几页。
不再是高深莫测的真言,而是最基础、最朴拙的笔画。
一横。
一竖。
一撇。
一捺。
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无比,如同孩童启蒙的描红帖。
旁边甚至还有极其细微的墨色箭头,标注着起笔、行笔、收笔的轨迹与力道变化——
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回锋收笔。
简单到令人发指,也枯燥到令人发指。
陈墨的目光在那“一横”上停留片刻。
他见过、也亲手书写过无数种形态的“横”——
刀光横斩魔物的腰腹,雷霆横贯要塞的天空,传送阵横跨空间的银线。
但眼前这一横,平直、均匀、内敛,没有任何杀伐气,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规矩。
他提起那支普通的毛笔。
笔杆轻飘飘,笔尖软塌塌,与判寰笔那沉凝如山、笔锋含煞的感觉天差地别。
笔尖刚触纸面,墨色便不受控制地洇开一团,像只笨拙的蝌蚪。
识海里天书纹丝不动,但那无形的注视感,比任何嘲讽都更让人……手抖。
再次抽走宣纸,新纸铺开。
笔尖悬停,墨汁在雪白宣纸上洇开一点圆润的墨痕。
陈墨手腕平移,力量均匀地送至笔尖,墨线在纸上艰难延伸,虽然依旧不够直,但至少连贯。
收笔时,他强行压住想甩出去的冲动,手腕微顿,轻轻回锋,留下一个略显笨拙但总算收住的圆尾。
一条勉强能看出是“横”的横。
他提笔,准备写下一笔。
识海里天书哗啦翻动,书页定格在“一横”笔画旁,多了一行小字:【千遍。】
陈墨看着那两个字,又看看自己刚刚写出的、那条歪歪扭扭的“横”,再看看旁边厚厚一刀宣纸。
他什么也没说,重新蘸了墨。
宿舍里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单调、重复、枯燥。
阳光从窗台慢慢爬过书桌,将陈墨的影子拉长。
他像一个最虔诚也最笨拙的学徒,一遍,又一遍,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一条条或粗或细、或歪或扭的墨痕。
起初,他还能感受到内心的躁动,那习惯了书写“雷霆万钧”、“焚天煮海”的力量,对这种最原始的笔画充满了不屑与抗拒。
总想挣脱束缚,在纸上留下点惊世骇俗的痕迹。
他不得不分出大半的心神,用来“静心”,用来强行安抚、压制那股属于强者的、不甘平凡的“意”。
然而,随着重复的次数不断增加,十遍,五十遍,一百遍……
他的心神,在一种近乎机械的重复中,渐渐地、不由自主地沉入到了那最简单的三个步骤之中——起笔,行笔,收笔。
那股躁动的力量,在这极致的专注与重复下,一点点地平息、沉淀下来。
手腕从僵硬到酸麻,再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稳。
墨线依旧不够完美,但至少,越来越像一条“横”了。
识海中,天书安静悬浮,没有任何点评。
但陈墨能感觉到,那无形的注视似乎……缓和了一丝?
……
中途,陈墨又让人送来了许多宣纸。
笔尖划过不知道是第几张宣纸时,窗外已是星斗满天。
陈墨缓缓放下手中的毛笔。
活动了一下僵硬到近乎失去知觉的手腕,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桌面上,厚厚一沓写满“一”的宣纸堆叠如山。
最上面一张,那条墨线平直、均匀,起笔圆润含蓄,收笔干净利落。
与最初那条歪扭如蚯蚓的墨痕相比,判若云泥。
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关节,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推开宿舍门,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将室内残留的墨味冲淡。
天枢学府的夜晚,刚刚苏醒。
远处的大型训练场方向,依旧传来学员们刻苦加练的呼喝声与能量碰撞的闷响,
各色法术的光焰如同节日的烟火,偶尔划破宁静的夜空,将远处的建筑轮廓短暂照亮。
道路两旁镶嵌的星纹石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如同流淌在地上的星河。
他沿着熟悉的路径漫步,穿过爬满夜光藤的回廊,藤蔓在黑暗中散发着幽蓝的微光。
墨隐文衫的银灰云纹在柔和光线下几乎隐没。
陈墨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学员,融入这片喧嚣又宁静的夜色。
路过一处露天战术推演场,几个穿着不同院系制服的学员,正围着一块巨大的全息战术光板,激烈地争论着,唾沫横飞,手指在虚拟的沙盘地形上不断戳点,模拟着某种复杂的包抄与反包抄战术。
“左边!左边火力压制!刺客绕后啊笨蛋!”
“绕个屁!对面有范围侦测符文!冲进去就是送!”
“那你说怎么办?耗着等援军?”
陈墨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些年轻脸庞上的亢奋、焦虑、对胜利的渴望,熟悉又遥远。
穿过爬满紫藤的回廊,藤蔓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脚步未停,却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前方并非什么重要的学院设施或禁地,只是一处地势略微隆起、视野开阔的缓坡草坪。
这里没有训练场的喧闹,也没有图书馆的肃穆,是学员们晚间散步、闲聊、放松心情的常去之地。
此刻,草坪上三三两两地散落着不少学员。
有的并肩而坐,低声交谈,发出轻轻的笑声;
有的独自一人,抱膝仰望着刚刚点缀上璀璨星辰的夜空,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还有几个围成一圈,中间点着一盏柔和的魔法灯,似乎在玩着什么轻松的游戏。
陈墨没有走近那片充满生活气息的草坪,只是在回廊的尽头悄然驻足,身影半掩在廊柱的阴影里。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洋溢着青春与悠闲的身影,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训练场方向,几道身影仍在做着最后的加练,技能的光芒在夜色中明灭不定;
图书馆巨大的拱形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像一只只安静的眼睛;
更远处,天枢塔的轮廓在星辉下若隐若现,塔尖仿佛连接着深邃的宇宙。
喧嚣与宁静,努力与放松,憧憬与迷茫……
这些属于“日常”的碎片,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冲刷着他的神经。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身旁冰凉的青石廊柱表面轻轻划动,指尖感受着石材粗糙而坚实的质感。
静心……
何为静心?
是像牧老那样,守着升阶区的水晶球,在袅袅茶烟与泛黄典籍的陪伴中,淡看岁月流转?
还是像草坪上这些学员,享受友情的温馨、青春的闲暇,在星空下暂时放下学业的压力?
亦或是像战术推演场那些学员,沉浸在智慧的碰撞、胜负的执着中?
又或者……是像此刻的自己,站在喧嚣与宁静的交界处,作为一个旁观者,内心却如同古井深潭,映照着万象,却波澜不惊?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悠扬回荡,是学府夜课的结束信号。
陈墨收回手指,指尖残留着青石的凉意。
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星光下静谧的湖面,转身踏上归途。
手腕的酸麻感似乎消散了许多,指尖也恢复了灵活。
练字带来的疲惫,被这短暂的漫步悄然抚平。
陈墨回到星辰区宿舍楼下,脚步微顿。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高处。
在那一排排亮着温暖橘黄色灯光的窗户中,唯独属于他房间的那一扇,漆黑一片,如同一个沉默的、拒绝融入这片温馨光海的空洞。
那扇窗户后面,没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没有朋友交谈的细语,没有热茶氤氲的香气。
只有堆积如山的、写满了单调笔画的雪白宣纸,只有枯燥到令人麻木的重复动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青草以及远处传来的淡淡花香,将这短暂的犹豫驱散。
抬手,推门,迈步而入。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更衬出四周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