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天,以一种粘稠而喧嚣的姿态,包裹着港城电力职业学院。空气里弥漫着海风特有的咸湿,混合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烘烤后散发的微焦气味,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青春期的躁动荷尔蒙。
校园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每个角落都涌动着不同年级、不同状态的活力与焦虑。
大三的毕业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图书馆的灯光彻夜长明,窗户上映着伏案疾书的身影。打印店门口排起长龙,空气中飘荡着油墨和纸张的混合气息。宿舍楼里,键盘敲击声、低声讨论声、偶尔爆发的关于数据或格式的争执声此起彼伏。走廊上堆放着打包了一半的行李,像一个个即将启程的符号。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和凝重,眼神里混杂着对未来的迷茫与对告别的感伤。毕业论文和毕业设计,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他们告别象牙塔前最后的、必须完成的仪式。
大二的“蜜月期”: 他们像挣脱了初入大学时的青涩与拘谨,迎来了情感的“井喷”。校园的林荫道上,长椅上,食堂的角落,随处可见依偎的身影。女孩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连衣裙,笑声清脆;男孩们努力挺直腰板,眼神里带着笨拙的宠溺。宿舍园区的小路上,路灯下投射着成双成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私语和羞涩的笑声。他们仿佛有无尽的精力,在学业压力相对缓和的间隙,尽情挥洒着对爱情的憧憬和探索。
大一的“新鲜人”: 他们还带着高中生的冲劲和对大学生活的新奇。篮球场上,奔跑、跳跃、呼喊、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而充满活力。足球场上,绿茵如毯,追逐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劲,进球后的欢呼声能穿透半个校园。他们像一群刚放出笼子的幼兽,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尽情释放着被压抑已久的体能和热情,享受着自由奔跑的纯粹快乐。
在这三重奏般的校园交响乐中,陈武桢像是一个游离的音符。
他独自一人,走在操场边缘的塑胶跑道上。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但热度并未完全散去,晚风带着白天积蓄的暑气,吹在身上有些粘腻。他没有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踱步,脚步缓慢而沉重。
毕业论文和设计早已完成,那份曾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担已经卸下。他本该感到轻松,甚至加入那些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大一新生,或者像大二情侣那样享受夏夜的浪漫。然而,一种巨大的疏离感却像无形的薄膜,将他与周围沸腾的青春隔绝开来。
他走过篮球场边缘。场内的呼喊、球鞋摩擦地面的锐响、篮球撞击篮筐的闷响,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他看着那些跳跃的身影,看着他们脸上纯粹而热烈的笑容,心中却激不起半点波澜。那份属于大一新生的、无忧无虑的奔跑与呐喊,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很远。
他走过宿舍园区通往操场的小路。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晕下,一对对情侣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他们或牵手漫步,或低声耳语,或旁若无人地嬉笑打闹。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气息。陈武桢的目光扫过那些依偎的身影,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羡慕?是落寞?还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他想起自己混乱的情感世界——柳晴雯那褪色的影子,林晚那模糊不清的期盼,还有那场无疾而终的独角戏。爱情,在他这里,似乎总是带着苦涩和遗憾的底色。他无法像那些大二情侣一样,轻松地投入一场纯粹的甜蜜。
毕业在即。这个念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即将离开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告别熟悉的宿舍、食堂、教室,告别于颂言、陶亦安这些吵吵闹闹却已成兄弟的室友,告别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告别……那个偶尔会期盼相遇的身影。
未来是什么?他不知道。实习的几个月,让他初尝社会的冰冷棱角。他隐约知道,离开校园后,等待他的将是更现实的生存压力,更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更深的、关于阶层和出身的无力感。那个曾让他魂牵梦萦的柳晴雯所在的世界,将更加遥不可及。而林晚……毕业之后,天各一方,那点淡薄的想念,又能维系多久?
一种前路未卜的茫然和对过往的眷恋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他吞噬。他感到自己像一个站在渡口的旅人,身后的船(校园生活)即将离岸,前方的岸(社会)却笼罩在浓雾之中,看不清方向。
他停下脚步,站在操场中央。环顾四周:远处图书馆灯火通明,那是大四学子最后的战场;近处篮球场上的奔跑依旧热烈;路灯下情侣的身影成双成对。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抬起头,望向渐渐深邃的夜空。几颗疏朗的星星开始闪烁。晚风带着操场青草和塑胶跑道混合的、独特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上来,将他紧紧包裹。
在这2009年的夏夜,在毕业前夕的喧嚣与躁动中,陈武桢像一个被遗忘的坐标,独自伫立在操场的中央。他感受着脚下塑胶跑道的微热,听着远处传来的、属于别人的青春回响,心中充满了对过去的眷恋、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种身处人群却倍感疏离的、深沉的孤独。他只是一个漫步者,一个在毕业洪流中暂时停驻的、孤独的旁观者。
……
毕业设计的终稿提交后,一种奇异的真空感笼罩了陈武桢。论文答辩的紧张、反复修改的焦灼,都随着打印稿的递交而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其他同学赶工,等待拍毕业照的日期,等待那本象征着终结与开始的毕业证。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日子变得松散而无所依凭。
学业的重压一旦卸去,那些被暂时压抑的、蛰伏在心底的思绪便如同水底的藻荇,悄然浮起,缠绕着他的心神。最先浮现的,是林晚的身影。在图书馆安静的自习区,当窗外阳光斜射在空荡的邻座时;在网吧烟雾缭绕的角落,听着耳机里传来队友的喧哗时;甚至在宿舍园区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踱步时……一种莫名的、带着点痒意的念头就会悄然滋生:要是林晚在就好了。
这念头并非汹涌澎湃的爱意,更像一种对某种熟悉氛围的怀念。他想起那顿在体校旁小餐馆里轻松愉快的晚餐,想起网吧通宵那晚虽然狼狈却并肩走过的夜路。他渴望的,似乎仅仅是那种陪伴感——一种无需刻意寻找话题、可以自然沉默、也能轻松谈笑的、带着点默契的相处。他想象着,如果能再叫上林晚,一起去食堂吃顿简单的饭,或者再去网吧坐坐(这次不熬通宵了),或者只是在校园里随意走走……这些简单、普通、甚至有些平凡的事情,因为有了她的存在,似乎就能驱散这等待期的无聊和空洞。
他甚至开始合理化这种渴望:就像柳晴雯曾经定义的,“最好的异性朋友”。 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就是普通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不带任何暧昧色彩。他不需要太多,不需要承诺,不需要结果,只需要一点陪伴,一点能证明自己并非完全孤独的联结。
然而,当这种“普通”的欲望累积到一定程度,转化为拿起手机、翻出林晚号码的冲动时,一股无形的阻力便骤然升起。
对不住柳晴雯? 这个念头像个幽灵般浮现。尽管柳晴雯早已远去,尽管他自以为对林晚的想念是“清白”的,但内心深处,他仍觉得主动邀约另一个女孩,是对那份早已被宣判死刑的“单相思”的背叛。仿佛他一旦拨通林晚的电话,就是在亲手亵渎那个被他供奉在心底神坛上的、名为“柳晴雯”的圣物。
害怕被拒绝? 这恐惧更直接,更尖锐。林晚会怎么想?会觉得他莫名其妙吗?会觉得他有所企图吗?上次通宵的狼狈还历历在目,她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无聊又麻烦的人?一个“普通朋友”的邀约,如果被拒绝,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联系,会不会就此断裂?他害怕看到那个号码无人接听,更害怕听到听筒里传来礼貌而疏远的“不好意思,没空”。
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滥情又专情。他的心可以轻易地为不同的身影泛起涟漪(林晚的爽朗、甚至记忆中柳晴雯的信笺),仿佛情感可以随时转移;但另一方面,他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忠诚感”所束缚,对过去无法释怀,对新的可能又充满怯懦。他的情感世界像一个混乱的舞台,不同的角色轮番登场,他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最终,在一次莫名的冲动驱使下,他还是按下了拨号键。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微微出汗。电话接通了,林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背景的嘈杂,像是在画室或工作室。
“喂?陈武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匆忙。
“嗯……是我。”陈武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那个……你最近忙吗?毕业设计搞得怎么样了?”
“忙疯了!”林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无奈,“我们艺术系的毕业创作,简直要人命!画稿、模型、设计说明……一堆事儿!天天泡在工作室,觉都不够睡!”
“哦……这样啊……”陈武桢的心沉了一下,准备好的邀约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了干巴巴的问候,“那……那你注意休息啊。”
“嗯嗯,谢谢!你也加油!先不说了啊,这边催着交稿呢!”林晚语速很快,匆匆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陈武桢站在原地,一种混合着失望和莫名轻松的情绪涌上心头。失望,是因为邀约还未出口就被堵死;轻松,是因为……他不用面对可能的拒绝了,也不用再纠结于那份“对不住柳晴雯”的愧疚感了。然而,这失望感并未轻易消散,反而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隐隐作痛。
他开始问自己:我是不是……喜欢上林晚了?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慌乱。喜欢?他对柳晴雯那种刻骨铭心、带着卑微与痛楚的感觉,算喜欢吗?那对林晚这种淡淡的、带着陪伴渴望的想念,又算什么?他试图否认,告诉自己只是无聊,只是需要朋友。但内心的感受无法隐藏。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想起她说话时微扬的嘴角,想起她抱怨时皱起的眉头,想起她趴在网吧桌上疲惫的侧影……这些画面,带着一种真实的温度,与柳晴雯那些早已褪色的、带着距离感的记忆截然不同。
这种自我怀疑,催生了一种更隐秘、更笨拙的行为。在宿舍园区散步时,他开始刻意绕道。不再是漫无目的,而是有意识地选择那条会经过林晚宿舍楼的小路。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投向那栋熟悉的宿舍楼。他会抬头,一层层扫过那些挂着衣服、摆着绿植的阳台,目光在每一个窗口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仿佛只要他抬头望得够久,就能在某个瞬间,捕捉到林晚出现在阳台上的身影。 他幻想着她可能正在晾衣服,或者只是站在那里透气,甚至只是匆匆一瞥……他渴望看到那个熟悉的、扎着马尾辫的身影。
路过宿舍楼门口时,他的心跳会微微加速。每一次进出的人影晃动,都会让他下意识地凝神望去,期盼着那个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步履轻快的身影会突然出现——或是外出,或是归来。他想象着偶遇的场景:她可能会惊讶地打招呼,可能会笑着问他“又去网吧?”,可能会简单地点头示意……任何一种可能的互动,都足以让他回味片刻。
这些行为,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笨拙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不敢主动联系,不敢直接表达,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在物理空间上靠近她可能存在的地方,试图捕捉一丝与她相关的真实气息,来喂养自己心中那份日渐清晰、却又不敢承认的悸动。这悸动,像一颗在毕业季的尘埃里悄然萌发的种子,带着对陪伴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恐惧,在陈武桢混乱而孤独的心墙上,投射下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影。他在这光影里徘徊、自问,上演着一场只有自己知晓的、关于喜欢与不喜欢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