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胜利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目光深沉,仿佛在咀嚼着每一个细节。
片刻后,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梁群峰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梁群峰,这个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梁群峰下意识地将腰板挺得更直,几乎能听到脊椎骨节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迎向祁胜利审视的目光,语气坚定,如同宣读一份不容更改的命令:
“报告司令!目前案件已由我处接手。
关键环节在于伤情鉴定。
我们保卫组法医科的同事正在加紧工作,结论尚未最终出具。”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如果最终鉴定结果为重伤,那么依据军管条例、有关政策和京州以往的司法办案惯例,此案性质将发生根本变化!
涉案人员,必须依法移送至我们京州公法军管会审判组,接受审判并承担相应刑事责任。
这一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他略微放缓了语速,补充道:
“目前伤者仍在医院接受治疗,我们保卫一科已安排专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值守,
一方面保障伤者安全,防止任何可能的后续冲突;
另一方面,严密监控其伤情变化,确保第一时间获取最准确的医疗记录,
为法医最终鉴定提供坚实依据。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上报。”
祁胜利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嗯”声,算是回应,下巴微抬,示意他继续。
梁群峰感到自己后背的军装衬衫似乎被汗水微微浸湿,紧贴着皮肤。
他维持着汇报的姿态,继续说道:
“司令,此事在汉东大学内部影响极其恶劣。
目击者众多,消息传播很快。
现在不仅涉事双方所在的院系,整个学校都在高度关注此事进展。
学生们私下议论纷纷,都在等着看我们汉东公法军管会最终如何处置。
这已经不单是一个伤人案件,更关系到军管会在高校师生中的威信,
关系到我们能否真正践行党的政策和原则,关系到最高指示的落实,
更关系到……我们头顶这颗红星的成色!”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说出来的。
在叙述这些情况时,梁群峰眼角的余光始终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祁胜利的表情变化。
他看到祁司令的眉头锁得更紧,嘴角紧抿,拉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本就严肃的脸上更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梁群峰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手心渗出更多冷汗,黏腻腻的。
他太清楚伍万里和祁胜利的关系了——那是战场上同生共死、血火里淬炼出来的过命交情,
是拜过把子的铁杆兄弟。
自己此刻坚持原则,寸步不让,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得罪祁司令的后果,他不敢深想,穿小鞋恐怕都是最轻的。
然而,就在这忐忑几乎要淹没他的瞬间,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刚跨入公干干部学院时,对着红旗的铮铮誓言,
想起了军管会大门上方高悬的国徽和红星,
想起了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朗朗乾坤。
更想到了来自燕京的最高指示!
身为京州公法军管会的一名干部,头顶的红星不是装饰,它代表着沉甸甸的责任,
代表着不容玷污的正义!
这股力量如此强大,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犹疑和恐惧。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本就笔直的腰杆又暗中挺直了几分,仿佛要将所有压力都扛在肩上。
眼神中的那点闪烁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坦然无畏的光芒——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
为了心中的正义,他梁群峰,也敢闯!
就在梁群峰做好了迎接最坏打算的心理建设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祁胜利脸上那层浓重的阴郁,如同被一阵强风吹散的乌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指责或不快,反而嘴角向上扬起,
露出了一个极其爽朗、甚至带着几分欣慰的笑容!
原本紧绷如岩石的面部线条,肉眼可见地柔和松弛下来,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眼神无畏的下属,
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声音也变得洪亮而有力:
“好!梁群峰同志啊!”
祁胜利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畅快,“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有种!有担当!”
这突如其来的赞誉让梁群峰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依旧保持着标准的军姿。
祁胜利身体向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梁群峰,语气斩钉截铁:
“就按你的意见去办!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不要有任何顾虑,不要受任何人的干扰!给我记住,在这个案子上,
你的背后只有四个字:坚持原则!”
他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如同重锤敲在鼓面上。
祁胜利的眼中似乎闪过一道锐利的光,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激将和托付的意味:
“你当年为了坚持原则,连亲大伯在选拔测试中的作弊丑行都敢揭发、敢大义灭亲!
我就欣赏你这股子儿劲!
我祁胜利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我给你撑腰!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盖都跳了一下,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厉,
带着战场上才有的杀伐决断:
“伍家兄弟的事情,
只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依法依规,该抓就抓,
该判就判,该杀就杀! 绝不姑息!
你放手去干,不要有任何顾忌!
谁敢在这件事上给你使绊子,你直接来找我!”
梁群峰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
他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使命感,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
没有任何犹豫,他“啪”地一个标准的立正,右臂抬起,五指并拢,指尖紧贴帽檐,
向祁胜利敬了一个无比庄重、无比有力的军礼!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洪亮坚定:
“是!请祁司令放心!梁群峰坚决完成任务!
一定秉公执法,严查到底,绝不辜负司令的信任!
绝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祁胜利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被注入无穷力量的年轻干部,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
再开口时,语气变得低沉而语重心长,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
“群峰啊,” 他很少这样称呼下属,
“当年……你大伯那件事……最后他走了那条绝路,
唉……我们谁也没能预料到那个结果。
这不怪你,真的。
如果知道你大伯是个那样心性的人,也许我的手段......应该更加柔软一些.......”
祁胜利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不过一个人的路,终究是自己选的。
你大伯是你大伯,你是你!
这一点,你必须要清楚,要放下包袱!”
祁胜利重新看向梁群峰,眼神无比郑重,
“你要始终坚信,你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敢于和丑恶现象做斗争,敢于坚持原则,敢于大义灭亲,
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宝贵的品质!是光明磊落!是真正的忠诚!”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容易,做一辈子好事很难。
这句话是教员教导我们的至理名言!
今天,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也用它来鞭策我自己。
你我共勉!
记住,无论在什么位置上,无论面对什么人、什么事,
都要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头顶的红星,对得起‘人民’这两个字!”
“是!司令!群峰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梁群峰的声音哽咽了,但那份坚定,却比钢铁还要硬上三分......
(尾注:当时刑法典还没有出台,审判实践中除了少数的犯罪行为,有惩治反革命条例》《惩治贪污条例》和《妨害国家货币治罪暂行条例》等单行刑法作为依据之外,大部分的犯罪行为并没有可以适用的法律,主要靠一些上级和本地政策、本地的审判惯例、甚至是审判人员的自由心证来进行定罪量刑。1973年的京州市,本地的惯例是只要不是重伤,故意伤害行为就不一定非要定罪。和1997年刑法规定的致人轻伤就要定罪,有着很大的区别。所以梁群峰说重伤了就拉去审判,实际上表明其严格依法办案的态度的。
另外,有些人可能对梁群峰当年揭发自己大伯的行为感到不理解甚至是不齿,而且儒家传统的观点也是“亲亲得相匿”,即在古代亲属间可以相互隐瞒罪行而不负刑事责任。但是作者认为,小事可以相互隐瞒,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要拎得清,如果每个人都能像梁群峰一样一根筋,怕是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潜规则、灰色地带了,社会风气不知道会多么的风清气正,实际上这样的风气才是惠及每一个人的。不管是否现实,作者很欣赏梁群峰的这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