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上章,乌克兰留学时期)
医学预科的学习压力巨大,但比晦涩的拉丁文和复杂的解剖图更让周深——那时关系稍近些的中国同学会叫他“周星星”,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感到窒息的,是一种无形的隔阂和偶尔尖锐刺人的恶意。
他的身材比起同龄的欧洲同学显得格外瘦小,东方面孔在校园里是绝对的少数。而最让他成为某些人眼中“异类”的,是他那把嗓子。变声期似乎对他格外宽容,嗓音依旧清亮,甚至带着一种在男生中罕见的纤细特质。一次语言课上,老师请他朗读课文,当他清澈的声音在教室响起时,后排就传来了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从那以后,某种微妙的排挤便如影随形。
“看,那个‘唱歌的中国人’又来啃书本了。”
“声音像小姑娘一样,能当医生吗?病人会被他吓哭吧?”
“听说他想当歌手?哈,在这里学医?真是异想天开。”
这些议论并不总是当着他的面,但总会有意无意地飘进他的耳朵。他只能装作没听见,把头埋得更低,加快脚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伤人的话语甩在身后。
真正的冲突发生在一个周五的黄昏。大雪下了一整天,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周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溜进教学楼里一间通常闲置的旧琴房。只有在这里,抚摸那架走音的老旧钢琴琴键,或者低声哼唱几句熟悉的旋律,他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才能暂时忘记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孤独和课业。
那天,他刚轻轻唱完一首思念故乡的歌,琴房的门就被粗鲁地推开了。
三个同班的白人男生堵在门口,为首的伊万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一种戏谑的、不怀好意的笑容。“嘿!听听,我们的小夜莺又在为谁歌唱呢?”
周深像受惊的小动物,猛地从琴凳上站起来,下意识地合上琴盖,想从他们身边挤过去。“我练完了,你们用吧。”
伊万却用壮实的身躯挡住了门,另外两个男生也笑嘻嘻地围了上来,把他堵在钢琴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
“急什么,‘星星’?”伊万故意用别扭的中文发音叫他的昵称,充满了嘲弄,“唱得真好听,再给我们唱一首嘛。是不是梦想着当大歌星,所以才来我们这儿‘体验生活’?”他故意把“体验生活”几个字咬得很重,引来同伴的哄笑。
屈辱感像火焰一样烧灼着周深的脸颊和耳朵。他紧紧抿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住眼眶里涌上的酸涩。他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
“怎么不说话?你的声音不是很好听吗?”另一个男生捏着嗓子,拙劣地模仿着周深的声线,引起又一阵爆笑。
“让我出去。”周深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着伊万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恐惧,但更有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
伊万被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但随即被挑衅激怒了,他猛地伸手推了周深的肩膀一下:“叫你唱就唱!黄皮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周深瘦弱的身躯被推得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背上传来的疼痛让他瞬间白了脸,但比疼痛更甚的,是那种无处可逃的无助和巨大的委屈。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连安心歌唱的一方小小天地也要被剥夺、被践踏。
他看着眼前几张充满恶意的脸,耳边是他们刺耳的笑声。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琴房里昏暗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张开的网,要将他吞噬。
就在气氛最紧绷的时刻,琴房外似乎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匆匆跑开的脚步声。伊万他们愣了一下,警惕地回头望去。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声。
也许是怕引来管理员,伊万悻悻地收回手,朝周深啐了一口:“没意思!我们走,别让这怪胎坏了兴致。”
三个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琴房里恢复了死寂。周深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他没有哭,只是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墙壁的冰冷透过衣服渗进来,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
委屈、愤怒、无助、还有对未来的迷茫,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为什么只是想安静地唱首歌都这么难?为什么他的梦想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可笑的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抬起头,窗外已经彻底黑透,雪地上反射着零星的光。他扶着墙壁站起来,走到那架旧钢琴前,用袖子轻轻擦去琴键上刚刚被推搡时留下的模糊指印。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几乎是气音,再次哼唱起刚才那首被打断的歌。这一次,歌声里没有了之前的忧伤,反而多了一丝不肯认输的倔强。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对刚才的欺凌,对着整个冰冷的冬天,发出无声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