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何粥粥开始用色彩表达她那无法言说的内在情绪时,周深敏锐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互动模式需要一次深刻的转变。以往,他更多地扮演着引导者、鼓励者、甚至是“翻译官”的角色,试图通过语言和示范,去激发、解读她的反应。然而,这种单向的、带有明确目的性的互动,有时反而会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甚至可能干扰到她那种极其脆弱、依赖于完全放松状态才能流露的无意识表达。
他决定改变策略。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站在画架旁的观察者和评论者,他要让自己也成为这个“创作角”的一部分,以一种更平等、更融合的方式参与进来。于是,他为自己也准备了一个素描本和一套简单的绘画工具。当“色彩时光”开始时,他不再只是看着何粥粥,而是搬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保持一个舒适的距离,然后打开自己的素描本,沉浸到自己的“创作”中。
这并非真正的艺术创作,而是一种姿态,一种氛围的营造。周深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他的画技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他画的东西极其简单:可能是窗外那棵看了无数次的梧桐树的一个枝丫,可能是桌上果盘里的一个苹果,也可能是从记忆里搜刮出来的一只小鸟的轮廓。他的线条朴素,甚至有些幼稚,上色也毫无技巧可言。但重要的是,他作画时的状态——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纸和笔。他不再频繁地看向何粥粥,不再对她的每一笔进行即时点评,他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画着自己的画。
这种“平行创作”的模式,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整个创作角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之前那种略带紧张的“教学\/被教”的感觉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同沉浸的、安宁的工作室氛围。空气中只剩下画笔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平缓的呼吸声。这种宁静,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何粥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周深那种沉浸其中的状态,无形中为她卸下了一种被“注视”的压力。她不再需要应对来自外部的、她无法理解的语言指令或期待目光。她可以更自由地、更跟随本能地进行她的涂抹。
更令人惊喜的是,一种新的、非语言的“对话”开始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这种对话,超越了认知,依赖于一种近乎心灵感应的氛围同步。
例如,周深在素描本上,用淡绿色的彩铅,慢慢地、仔细地涂抹一片叶子的形状,试图表现出叶脉的纹理。他画得很投入,并没有去看何粥粥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当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何粥粥的画纸时,可能会发现,她的纸上,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片凌乱的、但无疑是绿色的色块。她并非在“模仿”他画叶子,她可能根本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但她似乎捕捉到了周深笔下那种“绿色”的专注气息,并下意识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回应了这种“绿色”的情绪频率。
又或者,周深用明黄色的颜料,画了一个简单的、代表太阳的圆圈。何粥粥可能会在她的画纸上,用黄色蜡笔点出一堆密集的、毫无规律的点,像一片金色的雨。她不是在画太阳,但她似乎被“黄色”所吸引,并用自己的抽象方式,参与了这场关于“明亮”和“温暖”的无声合唱。
这种对话,没有逻辑,没有内容,只有色彩和笔触在空气中无形的共振。周深画“静”,她可能回应以一片安静的蓝色;周深画“动”(比如几条代表风的线条),她可能回应以狂乱的红色涂抹。这并非有意识的交流,更像是一种情绪场的同频振动。周深通过自己作画时投入的情感,无形中设定了一个“基调”,而何粥粥那敏感而原始的本能,则捕捉到了这个基调,并用她唯一的语言——色彩,进行了回应。
这种无声的对话,创造出的连接感,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深刻和动人。它不依赖于理解,而是建立在一种纯粹的、当下的存在共鸣之上。他们像两个并排坐在河边的孩子,各自玩着手中的泥沙,并不交谈,却共享着同一片阳光、同一种宁静,感受着彼此的存在所带来的安心。
周深深深陶醉于这种新型的“对话”方式。它让他从一个焦虑的期待者,转变为一个平静的参与者。他不再执着于从她的画中“解读”出什么具体信息,而是开始享受这种共同创造氛围的过程。每一次平行的创作,都是一次心灵的共舞,一次超越言语的灵魂触碰。这间小小的创作角,因此变成了一个神圣的空间,这里进行的,不再仅仅是康复训练,而是一场无声的、却充满生命力的交流仪式。在这仪式中,两个灵魂,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温暖着彼此的孤寂。这无声的对话,成为了照亮他们漫长旅程的、又一盏温柔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