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塔林·怀特有记忆以来,第一个没有被噩梦撕扯的清晨。
没有尖叫,没有冷汗,没有那种从万丈深渊坠落后心脏骤停的惊悸。意识回归身体的过程,缓慢而平和,像是在温暖的浅水区,被柔和的波浪一点点推向岸边。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体有些僵硬,脖子和后腰传来阵阵酸痛,显然是在一个不甚舒适的姿势下维持了太久。但……很暖和。一种持续的、稳定的热度,正从紧贴着她胸口和腹部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像一个老式的热水袋,熨贴着她常年冰冷的四肢百骸。
然后是嗅觉。空气中不再是她自己房间里那股混合着烟草、酒精和绝望的陈腐气味。这里有一种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织物香气,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像是某种花朵的清甜。这味道让她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地安心。
她终于费力地睁开眼。
刺眼的晨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在空气中投下了一道笔直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狂舞。她花了好几秒才适应这亮度,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她看见了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落地灯,以及……一张近在咫尺的、安静的睡颜。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宿醉带来的、迟钝的头痛,开始一片片地冲刷着她的大脑。昨天的厕所,冰冷的瓷砖,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个拥抱,还有那句……“那就来我家吧。”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臂正死死地环在一个人的腰上,姿态霸道而幼稚,像个害怕被丢弃的孩子。而对方的手臂,也还维持着昨晚安抚的姿势,轻轻搭在她的背上。她们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蜷缩在并不宽敞的沙发上,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原来那种温暖,是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
一种混杂着羞耻、茫然和难以言喻的暖流,在塔林冰冷的四肢百骸中慢慢扩散开来。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这个人要对她这么好?
塔林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她贪婪地、近乎于偷窃般地凝视着靡思的脸。睡梦中的靡思,褪去了白日里的温和与从容,显得格外柔软而没有防备。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平稳而悠长。
是她自己闯进来的…..。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落入了塔林心中干涸的荒原。是她,像个疯子一样把人堵在厕所;是她,像个无赖一样死缠着不放手;也是她,像只八爪鱼一样把人禁锢了一整夜。
可这个人,没有推开她。
就在这时,那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靡思醒了。
她睁开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朦胧,黑色的瞳仁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她似乎也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眼下的状况,然后,她的视线对上了塔林僵硬而局促的目光。
靡思没有立刻挣开,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厌恶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塔林一会儿,眼神很平静。然后,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微微侧了侧头。
一阵持续而单调的“铃铃”声,正从客厅的角落传来。那是一部老式的转盘电话。
靡思的目光重新回到塔林脸上,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清晨时特有的、微哑的柔软。
“塔林…醒醒,你家里来电话了。”
“家”这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塔林刚刚建立起来的、由体温和晨光构筑的温暖幻境。她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弹射般地松开了抱着靡思的手,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动作太大,让她一阵头晕目眩。
电话铃声还在不依不饶地响着,每一声都像是在催命。
靡思也坐起身,指了指电话的方向。塔林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头的恐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过去,拿起了那冰冷的话筒。
“喂。”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塔林下意识地将话筒拿远了一些。
“……嗯。”
“我没事。”
“在一个朋友家。”
“说了你也不认识。”
“……知道了。”
她用最简短的词句应付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沉重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她能感觉到靡思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那目光不带审视,却让她感觉自己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终于,她挂断了电话。客厅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传来的几声鸟鸣。塔林背对着靡思,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是该立刻逃离这里,还是……
她不敢回头。昨晚的脆弱和此刻的窘迫,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外壳的寄居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阵咖啡豆被研磨的香气。
塔林缓缓地转过身,看到靡思正在不远处的开放式厨房里,安静地准备着咖啡。她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和短裤,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晨光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没有追问电话的内容,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刚才那通充满火药味的电话根本不存在。
这种被全然无视的、体贴的沉默,比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更让塔林感到震动。
她重新坐回沙发上,那个还残留着两人体温的地方。她蜷起双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无法从那个忙碌的背影上移开。
羞耻感像潮水般涌来。她想起了自己昨晚醉酒的样子,那些刻薄的话,失控的眼泪,还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上那道裂开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血痂。
她把手藏进了袖子里。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为什么不把她赶出去?为什么让她睡在这里?为什么……还要给她煮咖啡?她不明白。在她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里,所有的善意都是明码标价的,所有的温柔背后都藏着钩子。像这样纯粹的、不求任何回报的接纳,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靡思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了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喝点吧,会舒服一些。”
塔林的目光落在靡思身上,从她白皙的脖颈,到精致的锁骨,再到那双捧着杯子的、骨节分明的手。然后,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靡思那双柔软的、颜色很淡的嘴唇上。
昨晚,她们的脸曾经靠得那么近……
塔林的耳朵,悄悄地,一点点地红了。
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从她心脏最深处破土而出,迅速地缠绕、生长。那是一种混合了感激、依赖、好奇,以及……一种蛮横的、想要将眼前这个人据为己有的占有欲。
她想要这个人。
想要她的体温,她的气味,她的声音,她那双平静得仿佛能容纳一切的眼睛。
她害怕,如果今天从这个门走出去,这一切就都会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彻底消失。
—————————小小番外———————
〖塔林的日记〗
— 1987年9月6日 —
头疼得要裂开了。但不是最坏的那种疼。
我昨晚……在一个女孩的沙发上睡着了。在她怀里。操。写下这个都觉得脸在烧。
我记得她身上的味道。像……晒干的床单和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很干净。干净得让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垃圾。
那个电话……我恨那个电话。它差点就把我拖回去了。
但她没有。她只是给了我一杯咖啡。
她的手很好看。她的嘴唇……
我好像……病了。一种新的、比酒精更要命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