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之夜，终是到了。
黄昏时分，夕阳的最后一缕残光挣扎着湮没在西方那愈发浓稠的、仿佛浸透了淤血的云层之后，一轮异乎寻常庞大的、带着隐隐暗红边晕的圆月，便迫不及待地跃上了长安城头。月光并非清辉，而是一种浑浊的、带着迷离光晕的惨白，泼洒下来，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诡异而不祥的氛围之中。
大明宫，承天门外。
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广场上，此刻已是冠盖云集，灯火辉煌。依照“万国来朝”与“庆贺丰年”的名目，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宗室勋贵、各国使节，皆按品秩肃立于广场两侧临时搭建的华美看台之上。金吾卫甲胄鲜明，持戟而立，肃杀之气与庆典的喧嚣奇异交融。宫娥内侍穿梭其间，捧着琼浆玉液，珍馐美馔，却无人能真正放松心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期待。
御座高设于承天门城楼之下，珠帘摇曳，华盖低垂。玄宗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身着最为隆重的冕旒冠服，在无数宫灯与明珠的映照下，本该是威严无尽，帝光煊赫。然而，离得稍近些的重臣，如李林甫、杨国忠之流，却都能隐约察觉到，陛下今日的神情似乎过于“平静”了些，那双以往锐利或偶尔迷离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兴，甚至隐隐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奇异馥郁的香气，也比往日更加浓烈，闻之令人心神摇曳，却又本能地感到一丝寒意。
李白，亦在其列。
他依旧身着翰林待诏的官袍，站在一群文官之中，位置不算靠前，却也并非边缘。贺知章、张旭等几位与他交好，且知晓些许内情的官员，目光不时担忧地扫过他，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唯有袖中微微蜷曲的手指，以及那深藏眼底、如同即将出鞘利剑般的寒光，显露出他内心的警惕已至顶峰。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他看到了御座旁阴影里，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身着宽大斗篷的模糊身影——太阴阁主。他看到了李林甫眼中掩饰不住的得意与阴狠，看到了杨国忠志得意满下的空虚，也看到了人群之中，玉真公主那看似平静，袖中却紧紧攥着某物的手，以及杜甫站在远处文官队列中，那因紧张而微微苍白的脸色。
一切，都已就位。
吉时已至。
司礼监太监拖着长音，高声唱喏：“奏——雅乐！起——《霓裳羽衣曲》！”
刹那间，编钟磬石，丝竹管弦，齐声奏鸣！恢弘而缥缈的乐音如同自九天垂落，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这乐曲本就极尽华丽繁复，此刻听来，更添了几分惑人心魄的魔力，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打在听众的心弦之上，引动着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与迷醉。
随着乐声渐入高潮，一队身着七彩羽衣、身姿曼妙绝伦的舞姬，如同云中仙姝，翩然飘至广场中央。而众星拱月般，被簇拥在最为耀眼位置的，正是身披金线绣成、缀满珍珠宝石的霓裳羽衣，容颜倾国，风华绝代的杨贵妃！
她今日的妆容格外浓丽，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这盛大庆典不符的空茫与哀婉。她随着乐声起舞，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回眸，都牵动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那舞姿已臻化境，超越了人间技艺的范畴，仿佛真的是月宫仙子临凡，举手投足间，洒落无尽风华与……令人沉沦的幻魅之力。
乐至最激昂处，贵妃双臂舒展，如同一只欲要乘风归去的彩凤，仰首望月，身形旋转到了极致！
就在这一刹那——
御座之旁，那一直静立如雕塑的太阴阁主，宽大袖袍下的手，极其隐晦地动了一下！他手中那枚散发着不祥紫黑色光芒的阵盘，骤然亮起！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却能让灵魂都随之震颤的嗡鸣，以承天门为中心，瞬间扫过整个广场！
李白瞳孔骤缩！
来了！
他清晰地“看”到，脚下那看似坚实的汉白玉地砖之下，无数原本潜伏的、由太阴阁布置的能量节点，如同被瞬间点燃的烽火台，骤然亮起灰暗的光芒！一道道无形的能量线条将这些节点串联、交织，构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立体符阵，冲天而起！
天空那轮带着红晕的满月，月光似乎被无形之力扭曲、汇聚，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投注在承天门广场之上！月光与地面升腾起的灰暗能量融合，瞬间化作一片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却真实存在的、笼罩了整个广场的淡粉色光罩！
幻阵，初开！
第一重幻境——极乐仙境，降临！
刹那间，广场上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肃立的官员勋贵们，脸上的拘谨与压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醉狂喜之色！他们仿佛置身于真正的昆仑瑶池、蓬莱仙岛！周遭不再是冰冷的汉白玉和威严的宫墙，而是琼楼玉宇，仙鹤翔集，奇花异草遍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飘飘欲仙的馥郁香气。琼浆玉液自动斟满金杯，貌美的仙娥主动依偎上前，丝竹之声变得更加缥缈动人……
“哈哈哈！仙酒！果然是仙酒！”
“妙啊！此舞只应天上有！”
“陛下洪福！我等得沐仙恩，死而无憾矣！”
狂喜的赞叹、放浪的形骸，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秩序。就连一些以刚正着称的御史，此刻也面露痴迷，与身旁“幻化”出的仙人对饮畅谈。金吾卫士兵们丢下了手中的兵器，痴痴地望着空中“飞舞”的“天花”。整个承天门广场，陷入了一片集体性的、癫狂的极乐迷醉之中！他们的心神，正被这美好的幻境迅速侵蚀、同化，精气神如同涓涓细流，开始被那无形的幻阵悄然汲取！
李白身处这幻境中心，眼前亦是仙宫盛景，耳畔仙乐飘飘，甚至有容貌绝美的“仙娥”巧笑倩兮地向他走来，手中捧着琉璃盏，盏中仙气氤氲。
但他识海之中，「太虚剑心」所化的明镜光华大放，牢牢定住心神，将所有幻象尽数隔绝在外，眼前依旧是那狂欢堕落的真实人群，以及那隐藏在美好表象下的、不断抽取生机的能量网络。
他看到御座上的“玄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他看到太阴阁主隐藏在斗篷下的目光，如同欣赏杰作般扫过全场。
不能再等了！
就在一名“仙娥”即将把“仙酒”递到他唇边的瞬间，李白猛地深吸一口气，并非饮酒，而是将胸腔中那股不屈的浩然正气与铮铮剑意，尽数融入诗句，朗声长吟！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又似划破厚重锦帛的一柄利刃，清晰地穿透了那靡靡的仙乐与众人的狂欢！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诗句出口，并未化作凌厉剑气攻击，而是如同无形的清风，带着青莲的纯净与诗仙的超然意境，拂过全场！这清风过处，那浓郁的“仙气”似乎淡薄了一分，那惑人的仙乐出现了一丝不谐的杂音。
贺知章、玉真公主等少数几个被李白提前以秘法护住心神，或自身心志极为坚定之人，闻得此声，眼中迷醉之色骤然消退数分，恢复了一丝清明，惊骇地看向四周那诡异的“仙境”和身边同僚的丑态，背脊瞬间被冷汗浸湿！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二句诗紧接着吟出，清风化作涟漪，扩散开来！更多被幻境迷惑的人动作出现了瞬间的僵直，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
太阴阁主猛地转头，斗篷下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李白！他显然没料到，在如此强大的幻阵笼罩下，竟有人能保持清醒，甚至还能以诗句意境干扰幻阵运行！
“李太白！”御座上的“玄宗”第一次开口，声音带着重叠的回响，既像他本人，又夹杂着某种非人的冰冷与怒意，“安敢扰朕雅兴！”
李白毫不畏惧，迎上那双重瞳，朗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狂放与不羁：“陛下，这瑶台仙景虽好，奈何……皆是镜花水月，蚀骨毒药！臣，不忍见满朝文武，沉沦此虚假极乐，忘却人间正道！”
话音未落，他袖中青莲剑铿然作响，虽未完全出鞘，但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剑意已冲霄而起，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烽火，坚定地抗衡着那笼罩天地的粉色光罩！
仙乐依旧，舞姿未停。
但承天门前的极乐幻境，已被撕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暗处的较量，已然开始。
明处的冲突，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