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慵懒地往后一靠。
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手腕。
他唇角还噙着那抹惯有的风流倜傥的笑,仿佛孙悟空的提问正在他意料之中。
“大圣的好奇心可真不小。”
阎王晃着杯中青冥酒液,语气轻松,仿佛回忆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不错,阎王每五百年便需历九世轮回,尝遍众生苦楚,才方能稳固神心,不忘执掌生死之责。这前八世嘛……”
他眸光微转,似在回忆,脸上还带着几分戏谑,“倒是精彩得很。”
“哦?快说说!”孙悟空一听精彩二字,立刻来了精神。
一旁的啸天也是竖起了耳朵,似乎也是颇有兴趣。
“第一世,是个饥荒年饿死的乞儿,尸骨无人收。”
阎王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语气却像在说书。
“第二世,投了战场,做了个马前卒,乱军中被踏成了泥。第三世,是个苦读一生,屡试不第,最终呕血而亡的老书生……”
他语速不快,将一世世坎坷道来。
有被骗尽家财投河自尽的商贾,有被负心女子抛弃悬梁自尽的痴情公子,有生于豪富之家却中年败落、冻毙街头的纨绔子……
八世轮回,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人间八苦竟是尝了个遍。
他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点玩味的自嘲,仿佛那些惨痛经历只是话本里的故事。
“啧啧啧。”孙悟空听得直咂嘴,“你这运气也忒背了!就没一世是善终的?”
“善终?”
阎王挑眉,笑得有些莫测。
“大圣,历劫可不是去享福的。越是痛彻心扉,越是刻骨铭心,回来之后,看着这万千魂灵,才越发明白他们为何执着,为何怨恨,为何不甘。”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才不至于变得真正冰冷僵硬。”
这话透着玄机,似乎意有所指。
连杨戬都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第九世呢?”孙悟空迫不及待地追问,“前面八世都这么惨,最后一世总该有点不一样了吧?是不是终于善终了?”
就在孙悟空问出这句话的瞬间。
阎王脸上那一向从容的,甚至带着些许戏谑的笑容,几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那变化之细微,就连目光锐利的杨戬都几乎无法捕捉。
阎王依旧维持着慵懒的姿势。
但眼神里那流转的精光,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掐断,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和……凝滞。
他下意识地想去端酒杯,手指却在触碰到冰凉的杯壁时,微微一顿。
“第九世……”
他重复着这个词,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
他脸上的玩味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甚至带着点不确定的茫然。
“……记不太清了。”
最终,他给出了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语气里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
“许是……喝多了孟婆汤,汤劲太猛?只模模糊糊觉得……那一片似乎是空的,想不起投生何处,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甚至……是如何回来的。”
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来掩饰这片刻的异常,抬手揉了揉额角,笑道。
“这最后一趟差事,确实是办得糊里糊涂,好像白走了一遭似的。许是前面九世苦头吃够了,这最后一世,冥冥之中便给我放了个假?”
这话听着合理,却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牵强。
一片空白。
第九世,是历劫的最后一世,也最关键的一世。
记忆竟是一片空白。
啸天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她看向杨戬。
杨戬依旧沉默着,但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低垂的眼睫下,深邃的眼底已是暗潮翻涌。
孙悟空却没想那么多,它只觉得奇怪,挠了挠头。
“咦,居然还有这种事?你这阎王当得竟连自己最后一世咋死的都忘了?这可真够稀奇的!”
阎王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液似乎让他恢复了常态。
他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将方才那片刻的异常彻底掩去。
“稀奇的又何止这一件?大圣,这三界之大,无奇不有。忘了便忘了,许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挥挥手,似要挥散那莫名的凝滞感,再次执壶斟酒。
“来,喝酒!前尘往事,俱如云烟,不如杯中物实在!”
杨戬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掠过阎王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笑脸。
心中冷冽的疑云却愈发浓重。
这地府之行的答谢宴,似乎……挖出了比预料中更深的东西。
酒液汩汩注入杯中。
酒杯中的光晕流转。
一直沉默的杨戬,却在此刻忽然开口。
他声音低沉磁性,却又带着一丝冷漠,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似的,却像一块冰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阎君历劫九世,神魂俱入轮回,那这地府事务,尤其是……生死簿,在此期间由谁执掌?”
他问得直接,目光淡漠平静地落在阎王脸上。
那双漆黑的眸子深极了,仿佛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就这么毫不掩饰的看着阎王,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阎王斟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流畅。
他放下酒壶,抬起眼,迎上杨戬的目光。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真君怎的也好奇起地府事务了。”
他笑了笑,语气轻松,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交接。
“按旧例,本王历劫期间,地府一应事务都暂由首席判官代行其职。那生死簿……自然也是由他接管,记录众生寿夭,维系轮回秩序,直至本王归来。”
“首席判官……”
杨戬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号,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情绪。
他端起身前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那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