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站在吴婆婆家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前,指节轻叩三声。
“来啦——”屋内传来一声爽朗的应答。
门“吱呀”一声打开,吴婆婆那张布满皱纹却慈祥满溢的脸探了出来,“是小秦啊!快,进屋坐!”
秦书将手里精心包装的水果篮递过去,语气温软:“这是清越特意为您挑的。我不太会选水果,但他挑的总格外甜。”话至末尾,她眉眼间不自觉地漾开一丝小小的骄傲。
吴婆婆接过果篮,眼角的笑纹更深了:“哎哟,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咯!不过下次可千万别破费了,老婆子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放坏了多可惜。”
她嘴上这般推辞,手却利落地将秦书让进屋里,不由分说地把人按在了客厅那张颜色褪旧的布艺沙发上,转身便去张罗茶水。
不多时,一杯热气袅袅的茉莉花茶塞进了秦书手中:“尝尝,今年新晒的,香着呢。”
秦书捧着温热的茶杯,原本打算稍坐便走的客套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没能说出口。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才对,”她指尖轻轻摩挲着微烫的杯沿,声音轻柔,“刚成家那会儿,什么都手忙脚乱的,多亏了您和邻居们帮衬。”
吴婆婆摆摆手,粗糙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傻孩子,邻里邻居的,说这些可就生分了。”
老人家的目光忽然飘远了些,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的淡然,“你们能来咱们这小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缘分。”
说着,吴婆婆凝视秦书的眼神悄然起了变化。
那目光里除了惯常的慈爱,竟掺入了几分秦书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隐隐的怜悯,又像是……某种欲言又止的忧虑。
秦书捕捉到老人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异样,心头一跳。是自己哪句话不当,勾起了人家的伤心事?
她视线游移,瞥见电视柜旁那株长势旺盛、绿叶油亮的山茶花,连忙笑着岔开话题:“吴婆婆,您这山茶养得可真好。我前些日子种的玫瑰种子,到现在都没个动静,正发愁呢。”
吴婆婆神色一松,顺势拉起她的手来到花前。
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下一朵开得正盛、红艳欲滴的山茶,珍重地放在秦书掌心:“咱们这儿水土好,养花最是不费劲。”
老人家突然压低了声音,“你那玫瑰种子,是在巷尾老陈家买的吧?我上回买的菜种也发不了芽。”
她边说边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个牛皮纸包,“喏,这是正宗的卡罗拉,你拿回去试试,准能开好。”
秦书将一缕滑落的黑发别至耳后,顺手将那朵绚烂的红山茶卡在耳际。
墨发红颜,相映生辉,衬得她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添了几分鲜活明艳。
吴婆婆瞧着她,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你家清越,是个有福气的。要不怎么能娶到这么水灵的媳妇儿?光是看着,就叫人心里头欢喜。”
“我找个镜子给你瞧瞧。”说着,老人便弯腰去翻最底层的柜子。
秦书怕她碰着,连忙伸手护住柜角。
就在这俯身的刹那,她余光瞥见柜子中层空出的格子里,赫然摆放着一个小巧却擦得锃亮的神龛。
它被安置在如此隐蔽的角落,不像寻常供奉那般郑重,却又毫不遮掩,透着几分古怪。
吴婆婆翻出那面有些年头的铜镜时,正对上秦书未来得及收回的探究目光。
老人却神色自若地将镜子递给她,顺手也将那个神龛请了出来。
斑驳的镜面映出秦书姣好的面容,而那尊材质不明、造型古朴的神像,则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泛着幽沉的光泽。
吴婆婆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笑着招了招手:“别怕,这是咱们石龙镇的山神大人,守护这一方水土的神明。”
“山神?”秦书敏锐地抓住这个词,立刻联想到白日里隐约听人提过的庙宇。
她好奇地倾身向前:“婆婆,这山神和镇上人常去祭拜的那座庙,有关系吗?”
老人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神龛边缘,笑意里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外乡人来求个平安啊……”
她略作停顿,“倒也算是有求必应。”
秦书眼睛一亮:“原来真有个神庙?咱们镇子还有自己的守护神?”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吴婆婆的眼神倏然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神龛上模糊的纹路:“说起来,我能和老伴儿遇上,也是托了山神的福呢。”
秦书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没想到这趟探望,还能引出一段尘封往事。
在她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老人缓缓开口:
“我七岁那年,家乡闹了大饥荒。家里女孩多,足足四个,那点存粮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张嘴……”
“我娘趁着天黑,把我和小妹带进了深山。这反倒阴差阳错救了我们的命,若是留在村里……”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
秦书立刻明白了那未尽的言语,在那个易子而食的残酷年代,留在村里,结局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妹当晚就发了高烧,没熬过去。我在那个冰冷的山洞里躲了三天,直到……遇见一个进山采药的少年郎。”
说到此处,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漾开一抹温柔的涟漪,“那孩子自己也才十五六岁,见我又冷又饿实在可怜,把他仅有的半块干粮分给了我……后来,就好心把我领回他家里养着了。”
日复一日的照料中,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渐渐抽条,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依赖,在朝夕相处间悄然滋长,不知不觉化为了懵懂又炽热的情愫。
及笄那年,少女鼓足勇气,向那个抚养她长大、性子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男人,吐露了心事。
“我只当你是妹妹。”男人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少女瞬间如坠冰窟。
巨大的羞耻和伤心淹没了她,她转身夺门而出,漫无目的地狂奔,直到闯入一片幽深蔽日的竹林,才惊觉自己迷了路。
暮色四合,竹影幢幢,如同鬼魅。恐惧、悔恨与失落交织成泪,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就在她无助啜泣时,竹林深处,悄然走出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
他面容是难以言喻的俊秀,身姿挺拔,周身却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伤心过度的少女也顾不得害怕,竟对着这个陌生的“人”,断断续续哭诉了整整一夜,实在聒噪得可以。
直到对方忍无可忍,冷声打断:“聒噪。本座乃此地山神。若你当真执念至此,本座或可助你。”
“所以,是山神大人成全了您的心愿?”秦书捧着微凉的茶杯,眼睛亮得惊人。
吴婆婆脸上竟浮现出少女般的赧然:“是啊……”
哪里是忧虑,分明是深植于岁月深处的思念。
她忽然想起家中的粘人精,自己出来这么久,他怕是该着急了。
“书书!”
清越的呼唤声恰在此时穿透门板传来,清亮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秦书不由莞尔,这可真是念曹操,曹操就到。
她歉然地看向吴婆婆:“婆婆,清越叫我回去吃饭了。”
老人了然地摆摆手,笑容慈祥:“快去吧,别让小伙子等急了。”她细心地将秦书鬓边那朵山茶花扶正,目送她奔向门口。
秦书回头,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那我改天再来看您,听您讲完山神的故事!您可一定要记得呀!”
“好,好,都依你。”吴婆婆笑着连连应承。
秦书脚步轻快地飞出门外,精准地扑进张开双臂等待的怀抱“是不是饭做好啦?”
少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应。
他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秦书心领神会,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柔迅速的吻,软语道:“最喜欢你啦,全世界最爱你,宋清越。”
得到满足的咒语,宋清越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
他低头,在她散发着淡淡山茶花清香的发间落下一个轻吻。
随后,手臂稳稳托住挂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就这样抱着他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一步一步,朝着属于他们的小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