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第一个回归的意识。
不是单一的痛楚,而是无数种痛苦的合奏:脊柱接口处撕裂般的灼痛,过度透支后神经的持续性抽搐,肌肉的酸软无力,以及……胸腔里那片空洞的、冰冷的钝痛。
罗奇艰难地睁开眼,视野先是模糊,然后逐渐聚焦。他躺在一个简易的医疗床上,四周是临时搭建的隔离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血腥和烧焦物的混合气味。耳边充斥着压抑的呻吟、医疗设备的滴滴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工程机械作业的轰鸣。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任何庆幸,只有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他尝试移动手指,剧烈的刺痛立刻从脊柱窜遍全身,让他闷哼出声。
“你醒了?”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罗奇偏过头,看到公输亮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左臂齐肩处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眼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死寂般的灰败。
“我们……在哪?”罗奇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三号地下掩体的临时医疗点。”公输亮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基地……天工坊,完了。”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重锤砸在罗奇心上。他闭上眼,昏迷前最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燃烧的运输舰残骸、林薇最后的尖叫、墨青阳决绝的自爆、墨轻尘将他甩出时那句“活下去”……
“其他人……”罗奇几乎不敢问下去。
公输亮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知道罗奇问的是林薇的情况,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调开始陈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林薇……和她爷爷……确认在运输舰坠毁中……遇难。”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确认的消息被说出来时,罗奇还是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是窒息般的剧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墨青阳教官……重伤正在抢救,可能挺不过去。”
“墨轻尘舰长……重伤,生命体征稳定,但意识尚未恢复,情况不乐观。”
“诸葛林……战死在机甲库入口。”
“平民伤亡……还在统计,初步估计……超过六成。”
“基地基础设施损毁超过百分之七十……中央数据库部分被毁,部分被劫掠……”
一连串的名字和数字,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失去”的网,将罗奇牢牢缚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碎。他感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手,摸向贴身的口袋。那里,两个神经监测器静静躺着。旧的,是林薇第一次送给他的礼物,新的,是她最后塞给他的……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而现在,制作它们的人,已经化为宇宙中的尘埃。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仅存的一点理智。
帘子被掀开,诸葛清风走了进来。这位一向以从容睿智的示人的面孔,此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脸上刻满了疲惫和悲恸,步伐也有些蹒跚。他看了一眼罗奇和公输亮,眼中是同样的哀伤。
“醒了就好。”诸葛清风的声音低沉沙哑,“活着,就还有希望。”
希望?罗奇的眼神空洞,他看不到任何希望。他所珍视的、想要守护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被碾碎了。
“袭击者……”罗奇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表面上是星际海盗。”诸葛清风的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但他们的装备、战术、对我们弱点的了解……绝不是海盗能做到的。hSA内部有人提供了情报和支援,AmA提供了破坏方案,hLF趁火打劫……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我们三家的联合绞杀。”按道理,诸葛清风没必要告诉罗奇这么多,但面对罗奇的询问,还是把情况如实说来。
联合绞杀……罗奇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
“我们……”诸葛清风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墨家,公输家,诸葛家……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幸存的成员,将转入‘蛰伏期’。放弃大部分明面的据点和产业,分散隐藏,积蓄力量……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蛰伏。意味着退缩,意味着放弃复仇,意味着承认失败。
“那我们呢?”公输亮猛地抬起头,独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就这么算了?林薇、教官、舰长……那么多人的血,就白流了?!”
“亮儿!”诸葛清风厉声喝道,但看着公输亮空洞的眼神和罗奇死寂的表情,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深深的无力,“复仇需要力量!我们现在还有什么?拿什么去对抗隐藏在幕后的那些黑手?莽撞地冲出去,只会让墨家最后的火种也熄灭!”
医疗点内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啜泣和机械的滴答声。
就在这时,一阵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隔离帘再次被掀开,凯伦·镀金那修饰完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整洁的银白色制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公式化的同情。
“听到罗奇学员苏醒的消息,我特地来看看。”凯伦的目光落在罗奇身上,如同打量着一件珍贵的瓷器,“真是万幸。如此珍贵的‘样本’,若是损失了,将是整个文明的遗憾。”
“样本”这个词像针一样刺穿了罗奇麻木的神经。
凯伦无视了公输亮仇恨的目光和诸葛清风冰冷的视线,径直走到罗奇床边,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看来,墨家已经无法为你提供足够的‘保护’和‘平台’了。真相隐藏在迷雾之后,力量是拨开迷雾的唯一工具。而在伊甸,在镀金议会,你能得到最好的治疗,最先进的资源,以及……探寻真相、获取力量的机会。”
他伸出手,掌心是一个小巧的数据芯片。
“这是初步的治疗方案和合作意向。我认为,一个聪明的、渴望答案的年轻人,应该知道如何选择。毕竟……”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惨淡的景象,“留在这里,除了沉浸在无用的悲伤中,还能做什么呢?”
凯伦说完,将芯片轻轻放在罗奇的枕边,对着诸葛清风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平稳依旧。
罗奇盯着那片小小的芯片,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
脑海中,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
一个声音属于墨家的罗奇:留下,与同伴一起蛰伏,等待,守护墨家最后的火种。
另一个声音,属于编号7,属于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复仇者:接受它,获得力量,潜入深渊,找到幕后黑手,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想起了林薇的笑容,想起了墨青阳的牺牲,想起了墨轻尘的嘱托,想起了公输宇、诸葛林……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化为了冰冷的名单。
留下,能守护什么?这满地的废墟和残骸吗?
离开,成为他人眼中的“叛徒”,或许……能真正做点什么。
漫长的沉默后,罗奇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抓住了那片芯片。
他看向诸葛清风,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某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长老,”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跟您,跟墨家……道别。”
诸葛清风闭上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但他没有阻止,只是沉重地、了然地叹了口气。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痛苦和仇恨,是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的驱动力。
公输亮难以置信地看着罗奇,独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失望,他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
罗奇艰难地撑起身体,无视全身的叫嚣的疼痛,将那两个神经监测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他选择了那条最孤独、最荆棘的道路。戴上“叛徒”的枷锁,走向仇人提供的舞台。
为了在那片染血的星空下,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