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柔第一次见到赵珩,是在入宫后的第三个秋雨夜。
那时她还是景仁宫最末等的洒扫宫女,负责清洗各殿换下的脏衣。那晚雨下得急,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抱着一大摞湿重的衣裳往浣衣局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青石板上,衣裳散落一地,混着泥水浸得透湿。
“笨手笨脚的!”管事嬷嬷的骂声从身后传来,“明儿要是凑不齐这些衣裳,仔细你的皮!”
雨柔趴在泥水里,膝盖磕得生疼,刚想爬起来,却见一双云纹龙靴停在眼前。她心头一紧,慌忙低下头,额角抵着冰冷的石板——是陛下。
赵珩刚从景仁宫主殿出来,身上还带着酒气,显然是刚陪太后用过晚膳。他看着满地狼藉,又看了看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宫女,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抬起头来。”
雨柔的指尖掐进掌心,缓缓抬头。雨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打湿了洗得发白的宫女服,脸上沾着泥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惊惶,却没有谄媚。
赵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他见惯了宫中女子或娇媚或温顺的模样,这般狼狈却又倔强的眼神,倒让他想起少年时在边关见过的、被暴雨打湿却不肯低头的野草。
“起来吧。”他没问缘由,只是对身后的太监说,“让人把衣裳送浣衣局,再取身干净的宫女服来。”
雨柔愣住了,直到被小太监扶起,才反应过来要谢恩,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谢……谢陛下。”
那晚,她换上了身半新的宫装,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亲自送来的。管事嬷嬷看她的眼神变了,再没提过罚跪的事。雨柔把那件沾了泥的旧宫女服洗干净,藏在箱子最底层——她知道,这是她在宫里第一次被“看见”,哪怕只是惊鸿一瞥。
半月后,陛下的旨意突然传到景仁宫:封雨柔为“才人”,迁往偏殿居住。
这道旨意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最不服气的是景仁宫的兰常在,她是太傅的侄女,入宫半年就得了常在位分,向来瞧不上出身低微的雨柔。
“不过是个扫院子的宫女,凭什么一步登天?”兰常在在廊下拦住正要去谢恩的雨柔,语气尖酸,“怕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雨柔穿着新制的浅粉色才人宫装,裙摆绣着细小的兰草,是按规矩缝制的,不张扬却也干净。她停下脚步,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平静:“妹妹能得陛下垂怜,是妹妹的福分。姐姐若有不满,可去陛下面前分说,不必与妹妹置气。”
兰常在没料到她敢顶嘴,气得脸色发白:“你!”
雨柔没再理她,转身往正殿走。她知道,示弱只会让人得寸进尺。在浣衣局的日子教会她,面对刁难,要么忍到骨子里,要么就亮出爪子——如今她有了“才人”的身份,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跪着擦地了。
成为才人后,雨柔每日的差事是去太后宫里侍疾。太后近来总咳嗽,太医说需得有人日夜照料。兰常在也想争这份差事,觉得能在太后面前露脸,便故意在太后的药里加了些不易察觉的凉性药材,想让太后病情反复,再把过错推到雨柔身上。
那日雨柔奉药时,刚揭开药碗就闻出不对——她在江南时跟着祖母学过些草药知识,这药里多了味“薄荷”,看似提神,实则对风寒咳嗽不利。
“这药……”雨柔看向一旁侍立的兰常在,目光平静,“妹妹似乎加错了药材?”
兰常在心里一慌,强装镇定:“胡说什么?这是太医开的方子,怎会错?”
雨柔没与她争辩,只是捧着药碗跪在太后面前:“太后娘娘,此药性凉,恐对您的咳嗽无益。奴婢斗胆,请太医前来查验。”
太后何等精明,看兰常在的神色便知蹊跷,当即传了太医。太医一查,果然发现了问题,吓得连连请罪,说定是煎药时不慎混入了杂物。
兰常在虽没被当场拆穿,却也吓得面无人色。太后没明着罚她,只淡淡说了句:“以后哀家的药,就由雨才人亲自盯着吧。”
这便是默许了雨柔的谨慎,也敲打了兰常在。
从那天起,雨柔每日亲自煎药,火候、时辰都掐得精准。夜里守在太后床边,听到咳嗽声就立刻起身递水,从不多言,却把一切都照料得妥帖。
一个月后,太后在赵珩面前夸了句:“那雨才人倒是个心细的,比旁人可靠。”
赵珩听了,想起那个雨夜趴在泥水里的宫女,嘴角微微勾起。几日后,旨意再下:晋雨才人为“雨婕妤”,迁往稍大些的凝香殿。
搬家那日,雨柔看着宫女们收拾东西,目光落在箱底那件旧宫女服上。她没扔,只是叠得更整齐了些。
从才人到婕妤,看似只升了一级,却是从“末等嫔妃”迈入“主位”的门槛。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兰常在的刁难像根刺,提醒她这宫里没有永远的安稳,只有不断往上爬,才能不被踩在脚下。
凝香殿的窗纸比偏殿的更厚实,夜里听着雨声,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冰冷。雨柔坐在灯下,缝补着一件旧帕子——正是当年擦青石板时擦破的那块。她想起那个雨夜,陛下的龙靴停在眼前的画面,忽然明白,机遇从来只给有准备的人。
而她的准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