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的气氛,从方才砸钱练兵的豪迈激昂,悄然转入了一种更为深沉、带着几分微妙算计的节奏。朱由检重新坐回锦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阙,看到那远在海外、却又牵动辽东局势的皮岛。
“袁老,”他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登莱之事,千头万绪,但有一件事,绕不过去,也急不得,更……需要格外谨慎。便是那东江镇的……毛文龙。”
听到“毛文龙”这三个字,袁可立原本因接受新式练兵法而有些纷乱的思绪,瞬间沉淀下来,眼神恢复了老帅特有的锐利与清明。这可是他的“老熟人”了。
“陛下明鉴,”袁可立捋了捋银须,声音沉稳,开始剖析这颗盘踞在辽东后方的“复杂棋子”,“毛文龙此人,确是一把双刃剑。其开镇东江,于危难之际,屡次深入建奴腹地,骚扰其后,牵制其兵力,使努尔哈赤、皇太极不敢全力西进,此功,不容抹杀。东江镇的存在,如同插在建奴背后的一根钉子,虽不致命,却让其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朱由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这正是毛文龙目前还能活着,并且被他暂时“容忍”的价值所在。
“然,”袁可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此獠跋扈,亦非一日。其奏报所谓‘二十万大军’,陛下心中当有明断。以东江弹丸之地,贫瘠之所,如何养得活二十万战兵?依老臣当年在登莱时所察,其中虚额、老弱、乃至仅存名册之‘幽灵’,恐十之七八!真正能战之兵,能有两三万,便已是顶天。”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二十万?他毛文龙是把皮岛当成江南鱼米之乡了?还是觉得朕和朝廷的户部官员,都是不识数的傻子?” 他心里吐槽:这吃空饷的水平,都快赶上京营那帮勋贵了,真是遍地是坑啊!
“不仅如此,”袁可立继续揭老底,“毛文龙广收义子,麾下号称‘干儿子军团’,毛承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皆在其列。这些悍将,只知有毛帅,不知有朝廷!东江镇上下,几成毛氏私兵!政令、军令,皆出其门,朝廷敕令,于彼处几同废纸!此乃尾大不掉,藩镇之雏形也!”
朱由检听得眉头紧锁。私兵、家将,这是任何一个中央政权都极度忌讳的事情。
“还有这账目,”袁可立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与鄙夷交织的神情,“朝廷历年拨付东江之饷银、粮秣、军械,数额巨大,然其用处,皆是一笔糊涂账!索饷之时,哭穷卖惨,言之凿凿;问及开支,则推诿含糊,或曰漂没,或曰损耗,或曰赏赐将士……总之,银子进去,便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其所报战功,亦多有夸大其词,甚至杀良冒功之嫌。”
好家伙!朱由检心里直呼好家伙!虚报兵员、蓄养私兵、账目混乱、虚报战功……这毛文龙简直是集军阀恶习于一身的天才!怪不得历史上袁崇焕要杀他,这哥们儿在作死的道路上真是狂奔不止啊!
“如此看来,”朱由检缓缓开口,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毛文龙,是既要用,更要防,甚至……迟早要除?”
袁可立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沉吟道:“现阶段,东江牵制之战略作用,依然关键。骤然处置,恐生大变,若逼反了毛文龙,使其彻底倒向建奴,或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则辽东局势将彻底崩坏,登莱亦直面兵锋,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起眼,看向朱由检,目光深邃:“然,其跋扈之态,贪渎之行,亦不可再纵容。需……徐徐图之,软硬兼施,一面用之,一面削之,一面……寻其替代之人或分化其部众,待时机成熟,方可一举而定。”
朱由检笑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袁可立这番分析,与他心中的谋划不谋而合。这就是他需要的老成谋国之士,既能看清问题的本质,又能提出稳妥的解决方案,而不是一味喊打喊杀,或者畏首畏尾。
“袁老所言,深合朕心!”朱由检抚掌,“所以,朕决定,先给他一颗……大大的甜枣!”
“甜枣?”袁可立微微一愣。
“对,甜枣!”朱由检脸上露出一种属于顶级猎食者的、充满算计的笑容,“毛文龙不是总抱怨朝廷待他刻薄,功高不赏吗?朕就赏他个大的!拟旨,加封毛文龙为……嗯,‘东江伯’,世袭罔替!表彰他开镇东江,牵制建奴之功!”
袁可立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伯爵!这可是超品级的爵位!对于毛文龙这样一个出身底层、靠着军功爬上来的武将来说,绝对是梦寐以求的荣耀!这一招,叫做“明升暗抚”,先用极高的荣誉把他架起来,稳住他。
“不过嘛,”朱由检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这甜枣,也不能让他吃得那么安心。朕会在圣旨里,对他的‘功绩’大加赞赏,但也要‘体恤’他孤悬海外、筹措粮饷的‘艰辛’。”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朕会宣布,鉴于东江镇位置关键,作用重大,为减轻毛帅负担,使其能更专注于对敌作战,朝廷将逐步优化对东江的补给方式。比如,以后部分粮饷、军械,可能会通过登莱,以更‘高效’、更‘透明’的方式进行转运和核查。当然,这只是初步设想,具体如何‘优化’,还需袁老您到了登莱,根据实际情况,与毛文龙‘好好商量’。”
袁可立立刻领会了这“优化”二字的深意。这不是直接派审计人员去打草惊蛇,而是通过控制补给渠道,在“帮助”毛文龙的幌子下,逐步渗透和掌握东江的命脉。陛下这是要把毛文龙架在火上慢慢烤,而不是直接一刀砍下去。
“此外,”朱由检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袁老到了登莱,明面上对毛文龙,一定要客客气气,把他当成国之柱石,朝廷倚仗。他若索要粮饷军械,只要不过分,可以酌情拨付一些,甚至可以主动关心他有什么困难,展现朝廷的‘关怀’与‘信任’。”
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咱们得让他觉得,朝廷还是那个离不开他毛文龙的朝廷,陛下还是那位倚重他、需要他继续在后方牵制建奴的陛下。让他放松警惕,让他继续……飘着。”
袁可立听着,心中不由感慨。这位年轻陛下的权术,真是深得“温水煮青蛙”的精髓。一边用伯爵的爵位和表面的安抚麻痹对方,一边通过控制补给和登莱的潜在压力,悄无声息地收紧套在毛文龙脖子上的绳索。这比直接派监察人员要隐蔽得多,也狠辣得多。
“老臣,明白。”袁可立沉声应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郑重,“陛下运筹帷幄,老臣在登莱,定当依计而行,对毛文龙以安抚、合作为主,绝不轻易刺激于他。同时,抓紧练兵造船,积蓄力量。待陛下新军练成,水师可用之时,便是……便是东江局面彻底明朗之日。”
“好!”朱由检站起身,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期待与冷厉的笑容,“有袁老坐镇登莱,朕无忧矣!咱们君臣,一个给甜枣,一个备棍棒,明着安抚,暗里布局。且看这盘东江棋局,最终如何落子!”
他看着袁可立,袁可立也看着他。一老一少,年龄相差近五十岁,此刻却在对付毛文龙这个问题上,达成了高度的、无需言说的默契。暖阁内,仿佛有一种名为“政治智慧”和“长远布局”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交汇。
袁可立没有告退,他知道皇帝肯定还有话要说。果然,朱由检重新坐下,亲自给袁可立续了杯热茶,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松:
“袁老,这毛文龙的事,咱们就先这么定下。您先别急着走,朕还有些关于登莱防务和水师建设的细节,想再跟您探讨探讨。毕竟,一百万两银子怎么花,新军怎么练,船怎么造,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袁可立接过茶杯,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心中那份因巨大责任和复杂局势带来的沉重感,似乎也稍稍缓解了一些。这位陛下,心思深沉,手段老辣,但至少……在做事和用人上,似乎确实有着不同于常人的魄力和……嗯,某种奇怪的幽默感。
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做好了继续长谈的准备。这趟起复之旅,注定不会平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