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这天，鞭炮声从清早就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所谓“破五”，崩走了旧年的晦气，也迎来了新岁的营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儿，混合着年节尾声特有的、慵懒又逐渐复苏的喜庆气息。街面上，商铺陆续卸下了厚重的门板，饭馆挂出了营业的牌子，沉寂了几日的吴江县城，重新活泛热闹起来。
虞小满心里也惦记着正事。年前她就答应了李娟，要趁着寒假给她梳理功课、制定新学期的复习计划。眼瞅着再过一星期自己也要返校了，这事儿不能再拖。
下午两点，县图书馆准时开门。
虞小满带着李娟，两人刚出了巷子口没多久，就迎面撞见了“老熟人”——陆怀瑾正驮着兴奋得手舞足蹈的陆明志朝这边走来。
“姐姐！漂漂姐姐！”陆明志眼尖，奶声奶气地喊了起来，小手指着虞小满的方向。
虞小满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忘了昨天跟这小家伙拉钩约定今天还要一起玩了。
她赶紧扬起笑容打招呼：“小志，下午好呀！”
“姐姐是来接小志的嘛？”小家伙满怀期待地问，大眼睛眨巴眨巴。
“额……”虞小满面露难色，她自然是有正事要忙。她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陆怀瑾。
陆怀瑾看出了虞小满的为难，又瞥见她身旁还跟着的姑娘李娟，手里抱着书本，显然是约好去学习的。他连忙开口解围，语气带着哄劝：“小志，姐姐今天有事要忙，我们明天再找姐姐玩，好不好？”
“不要！不要！”陆明志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紧紧搂着陆怀瑾的脖子，“姐姐昨天答应我了！拉过钩的！我就要今天！”
虞小满看着小家伙委屈巴巴、快要掉金豆子的样子，心里一软，叹了口气。答应小朋友的事情，确实不能轻易爽约。她想了想，蹲下身，平视着陆明志，用商量的口吻说：“小志，姐姐今天要去图书馆看书，那里需要非常安静，不能大声说话。你能保证安安静静的，不打扰别人吗？如果能，姐姐就带你去。”
“能！小志能！”陆明志立刻挺起小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小志喜欢看书！小志最安静了！”
旁边的陆怀瑾简直没眼看，内心吐槽：喜欢看书？？这小子除了撕书啃书，什么时候跟“喜欢看书”沾过边？真是为了跟他的“漂漂姐姐”在一起，什么鬼话都敢说！
无奈，原本的两人行，变成了略显奇特的四人行。
图书馆内，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混合着旧书报和陈旧木质桌椅特有的沉静气味。她们寻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擦拭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在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温暖而明亮的光斑。
虞小满拿出精心准备的几套摸底试卷让李娟安静地做，自己则摊开了带来的专业书籍，准备边看边随时解答李娟的问题。
令人惊讶的是，陆明志今天竟异常听话。
小家伙先是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便安静地钻到虞小满腿上，也装模作样地看着虞小满摊开的书。不管认识不认识上面的字，他都看得“聚精会神”，小手指还偶尔无意识地划过书页。
不过，这小家伙的安静终究是有限的。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温暖阳光和室内静谧的氛围就成了最好的催眠曲。陆明志的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最终彻底歪倒在虞小满怀里，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睡着了。
陆怀瑾虽然也随手拿了本机械类的书翻看，但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虞小满和陆明志那边。看到小家伙睡着，他放下书，用口型无声地对虞小满说：“我来抱吧。”同时伸出手，想将陆明志接过来。
谁知，陆明志即使在睡梦中，小手也紧紧攥着虞小满的一缕头发，仿佛那是他最心爱的玩具，死活不松开。
虞小满无奈地冲陆怀瑾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没关系，就这样抱着吧。
于是，画面就定格在了这里：虞小满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怀里抱着熟睡的陆明志，一只手还得小心护着他，另一只手则轻轻翻动着书页。陆怀瑾坐在对面，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图书馆里人不多，一时间只剩下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李娟起初因为陆怀瑾的存在有些紧张，但慢慢被虞小满专注的气场所感染，也沉浸到了试题中，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她偶尔偷偷瞄一眼虞小满摊在一旁的旧复习笔记，那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解题思路旁征博引，步骤清晰易懂，甚至比老师课堂上讲的更巧妙，让她心里暗暗佩服不已。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得飞快，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光线变得柔和。
睡了足足快两个小时的陆明志，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虞小满近在咫尺的脸，他立刻满足地笑了，凑上去“吧唧吧唧”又是两口亲，然后才小声对旁边的陆怀瑾说：“小叔，小志想尿尿。”
陆怀瑾闻言，赶忙从虞小满腿上把这个“小秤砣”接了过去，动作略显僵硬地抱着孩子快步走向厕所方向。
虞小满终于得以解放，她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已经发麻僵硬的胳膊和腿，站起来把早就看完的书放回原处。看看墙上老旧的挂钟，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准备回去了。
李娟这边也收拾好了资料，脸上带着收获的兴奋，挽着虞小满的胳膊，小声又激动地汇报：“小满，你笔记里那个代数题的解法太厉害了！我好像有点开窍了！以前总觉得绕不过弯来……”虞小满笑着听她分享心得，眉眼弯弯，也为她的进步感到高兴。
就在这时，旁边不远处传来一个清脆却略显突兀的女声，带着试探的语气：
“虞同志？”
虞小满闻声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个穿杏色掐腰短袄、打扮颇为入时的姑娘，正是大年初一在公园里，站在陆怀瑾身边的那个女同志。虞小满下意识想打招呼，唇瓣微张，却卡了壳——她一时真想不起对方姓什么了。这倒真不是故意的，她性子有些疏淡，对不感兴趣的人和事向来不怎么上心，觉得以后不会有交集，那天听过介绍便忘了。
李娟见她愣住，赶忙小声提醒：“是周同志，周婉晴。”
虞小满这才恍然，客气地微笑点头：“周同志，你好。”然而，这短暂的迟疑和需要旁人提醒才想起她姓甚名谁的举动，落在心高气傲的周婉晴眼里，立刻被解读成了故意的怠慢和故作清高。周婉晴心下不悦，想起初一那日她看向陆怀瑾时那抹碍眼的笑，再对比此刻的冷淡，更觉对方是看人下菜碟，面孔虚伪。
她心里冷哼，脸上却绽出更甜的笑意，快走几步迎上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这么巧呀，在这遇到你们。”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李娟手里抱着的厚厚一摞书和试卷，又快速打量了一下虞小满。
“嗯。”虞小满再次点头，笑容依旧礼貌而短暂，并无深谈的意思。
“你们来看书啊？”周婉晴仿佛没察觉到对方的疏离，自顾自地找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我刚才在那边阅览室没看到你们。唉，这几天在怀瑾哥书房看他那些英文原版书，有些地方实在吃力，就过来找点辅助材料看看。”她特意将“怀瑾哥书房”几个字咬得清晰又自然，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虞小满，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波动或羡慕。
可惜她踢到了铁板。虞小满对陆怀瑾的相关信息毫无探究欲，只觉得这话接不下去，便再次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同时侧身准备离开。
见她要走，周婉晴心下更急，一种被无视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她连忙侧身一步，将手里那本厚厚的英文语法书递到虞小满眼前，语气带着一种故作谦逊的请教，实则暗藏锋芒：“诶，别急着走呀虞同志。听怀瑾哥说你是复旦的高材生，那你这英文肯定特别好吧？正好，你帮我看看这本语法书怎么样？给我点参考建议好不好？你们大学生眼光准。”她笑容殷切，眼神里却藏着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非要缠着虞小满，在她擅长的领域里掰扯清楚，似乎这样才能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与嫉妒。
虞小满自然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婉晴那过分热情的招呼背后隐藏的“来者不善”。这种刻意套近乎、暗藏较量的小手段，在她看来实在有些幼稚和浪费时间。她现阶段的重心全在学业和家庭上，实在无心与这种被嫉妒冲昏头脑的人周旋。于是，她只是客气又疏离地微微一笑，婉拒道：“周同志过奖了，我英文也只是一般。改天吧，今天确实还有些事要处理。”
说罢，她不再给周婉晴任何纠缠的机会，拉着还想看戏的李娟，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全然不顾身后周婉晴那瞬间阴沉下来、几乎快要挂不住的笑容。
出了图书馆大门，两人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两分钟，陆怀瑾才从一侧带着解决完个人问题、又顺便在图书馆小院子里“探险”了一圈的陆明志过来。这一下午可把这只“野猴子”给憋坏了，此刻正兴奋地跟小叔比划着刚才看到了什么。
李娟看了看迎面走来的陆怀瑾，又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望图书馆的方向，一颗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但她看了看虞小满平静的侧脸，也明白八卦需要分时间和场合，现在显然不是问的时候。
一行四人踩着夕阳的余晖往回走。到了该分手的巷口，陆明志自然是故技重施，免不了又要亲亲抱抱一番，才肯撒手让小叔抱走。
等到陆怀瑾带着一步三回头的陆明志走远，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李娟才凑近虞小满，小声地嘀咕起来，语气里满是嫌弃：“小满，那个周同志怎么那么讨厌啊？明明才见过一次，话都没说超过一句，搞得好像跟你有多熟似的……那股亲热劲儿，假得很，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虞小满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遇到了一只聒噪的麻雀：“无碍，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以后遇到，尽量躲着点就好，不必理会。”
李娟用力点点头，虽然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周婉晴非要过来跟虞小满套热乎，还句句不离“怀瑾哥”，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人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儿，还是远离为妙。
陆怀瑾带着陆明志回到家时，小家伙免不了又是一番绘声绘色的“炫耀”。
“奶奶！妈妈！小志今天去图书馆啦！”他挺着小胸脯，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小志和漂漂姐姐一起看书！小志可安静了！”
家里人听着这四岁娃娃嚷嚷着去图书馆“看书”，惊讶之余更是忍俊不禁，同时也对那位能让孩子如此听话的“漂漂姐姐”更加好奇。陆明志的童言稚语，像一颗小石子，在陆家平静的湖面上又漾开了一圈涟漪。
稍晚一些，周婉晴也回到了陆家。一进门，就听到客厅里还在笑谈下午图书馆的趣事。她心头一喜，脸上立刻绽开甜美的笑容，快步走过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怀瑾哥下午也带小志去图书馆了呀？怎么没叫我一声呢，我刚才也在那儿查资料呢。”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自己也在场，暗示了“缘分”，又把陆怀瑾去图书馆的行为，潜意识里引导向可能是去找她的方向。
然而，陆母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了她个透心凉。
“可不是嘛，小志缠着那个虞姑娘非要跟着她去图书馆。”陆母笑着，没察觉周婉晴瞬间僵硬的笑容，还顺着夸了一句，“你说神奇不神奇，小满那孩子真是有耐心，还有小志在那儿坐了一下午，小家伙居然真没闹腾。”
虞小满！又是虞小满！
周婉晴脸上的笑容几乎瞬间冻结，指甲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一股混合着失望、尴尬和强烈醋意的怒火“腾”地窜了上来！
原来他不是去找我的！原来他一下午都跟那个虞小满在一起！
怪不得！怪不得下午在图书馆，那个虞小满对她态度那么冷淡、傲慢！跟她说话爱搭不理，敷衍一句就想走！当时她还觉得对方是故作清高，现在全明白了！那是因为人家心里有底、有倚仗！
一种被愚弄、被轻视的感觉狠狠攫住了她。她想起虞小满那张看似清纯无害的脸，想起她对自己提及“怀瑾哥书房”时无动于衷的反应——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不屑一顾！是正主对冒牌货的蔑视！
强烈的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她费尽心机想靠近陆怀瑾，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虞小满，不仅能让陆怀瑾亲自带着小志去找她，还能让陆家上下都对她赞不绝口！她凭什么？！
周婉晴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但那笑容已经变得十分勉强，嘴角的弧度甚至因为内心的嫉恨而微微抽搐、显得有些扭曲。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在人前失态。
她低下头，装作整理衣角，实则是在掩饰眼中翻涌的情绪，然后用一种故作轻松、甚至带着点“巧合”惊喜的语气说道：“我刚才在图书馆，也碰到她了呢，说来也真是巧。”她刻意先点出“相遇”的事实，营造一种自然的氛围。
陆怀瑾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周婉晴一眼。他们刚才在图书馆遇到过？他怎么不知道。
陆母一听周婉晴也遇到了虞小满，立刻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凑近了些，语气带着关切和好奇：“婉晴你也碰到了？快跟阿姨说说，你觉得那姑娘怎么样？瞧着是不是挺不错的？”
周婉晴要的就是陆母主动问起。她抬起头，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温婉得体的微笑，话语却开始绵里藏针：“阿姨，虞同学的确长得很漂亮，气质也好，一看就是大学生。”她先扬后抑，话锋微妙一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解，“不过……她好像不太记得我了。初一在公园，怀瑾哥明明介绍过的呀……”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只是有点小失落。
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却成功地在陆母心里给虞小满贴上了第一个负面标签：高傲、目中无人。连见过面、介绍过的人都不记得，不是眼高于顶是什么？
她不等陆母细想，又立刻摆出一副善解人意、主动替人开脱的样子：“不过没关系，可能是我太普通了，入不了人家的眼。或者小姑娘记性不好也正常，大学生嘛，学业忙。”她巧妙地把“高傲”的可能性摆在前面，又用“记性不好”来显得自己大度。
接着，她抛出了第二个“证据”：“我呀，看她学问好，还挺虚心地想向她请教一下英语来着，正好我最近在看怀瑾哥书房里那几本原版书，有些地方弄不懂。”她再次不经意地点出自己与陆怀瑾的“亲近”。
“哦？那她怎么说？”陆母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周婉晴脸上露出些许为难和欲言又止的表情，话语吞吞吐吐，充满了引导性：“可能……可能是因为不熟吧。她好像刚好有事，就……挺客气地拒绝了，说改天。”她省略了虞小满婉拒的具体言辞和上下文，只突出了“拒绝”这个结果，并且用“挺客气地”这种模糊的形容词，留给听者巨大的想象空间——是礼貌的客气，还是疏离的、不耐烦的客气？
在她的这番吞吞吐吐、看似客观实则充满暗示的叙述中，一个“高傲”、“不易接近”、“对人不热情”的虞小满形象，成功地在陆母心中初步建立起来。
陆怀瑾站在一旁，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岂会听不出周婉晴话里话外那些精心包装的机锋？她看似没直接说虞小满一句坏话，甚至还在“替她解释”，但每一句都在引导母亲往不好的方向去想。这种小伎俩，让他心生不悦。
陆母听了周婉晴的话，脸上的笑容果然收敛了三分，眼神里多了些审视和疑虑。她是个传统的妇女，喜欢热情周到、懂礼数的晚辈。如果真如周婉晴所说，那个虞小满对主动示好的人如此冷淡，连基本的客套寒暄都懒得维持，那确实不像是个随和懂礼的姑娘。心里对虞小满刚刚升起的那点好感和好奇，顿时打了个折扣。
虞小满丝毫不知道，自己仅仅因为懒得应付无关之人而表现出的疏离，在周婉晴别有用心的解读和渲染下，已经阴差阳错地树立了一个不太美好的初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