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都在紧张地进行。
那具从义庄请来的尸身被妥善安置在书院后院一间临时改造出的、尽可能洁净明亮的厢房内。
当杨景曦提出需要在尸身上进行解剖练手时,县里那两位最有名望的老大夫——仁心堂的孙大夫和济世堂的赵大夫,在经历了最初的极度震惊和本能抗拒后,内心深处对医学奥秘的极致追求,终究压过了恐惧与忌讳。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挣扎与渴望。
最终,孙大夫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正在做最后准备的杨景曦,郑重地长揖到地:“杨……杨姑娘,老朽行医数十载,自认于人体经络脏腑略知一二,然皆源自古籍与前人经验,从未能亲眼得见体内真实情形。
姑娘此法虽……虽惊世骇俗,然或许正是窥探人体奥秘、精进医道的无上法门。若姑娘不弃,老朽……老朽愿厚颜旁观,若能得姑娘指点一二,此生无憾!”
赵大夫也连忙跟着行礼:“老朽亦然!恳请姑娘允准!我等绝非心存窥探,实乃……实乃难以按捺求知之心!愿听从姑娘一切吩咐!”
杨景曦看着这两位鬓发斑白、在县城德高望重的老大夫,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在这样一个时代,能有如此勇气和求知欲,实属难得。
她正需要助手,而有什么比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大夫更合适呢?
她连忙扶起二人,诚恳道:“两位老先生快快请起。您二位愿来相助,景曦求之不得。外科手术非一人之力可成,正需有经验之人从旁协助。观摩学习,更是无妨。医道一途,本就是不断探索求真,并无年纪资历之分。”
她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不过,首次亲见人体解剖,冲击极大。常人难免会有恐惧、恶心、眩晕甚至呕吐之感,此乃本能反应,并非意志薄弱,二位切勿因此自责或觉得失了颜面。我们需要先克服此种不适,方能冷静观察学习。”
她让两人先用她提纯的高度酒精反复净手,又让他们戴上她用细棉布赶制出的简易口罩。
浓郁刺鼻的酒味和遮住口鼻的布料,在一定程度上帮助隔绝了部分气味和心理暗示。
然而,当杨景曦掀开盖在尸身上的白布,露出苍白的躯体,并拿起那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刀时,孙大夫和赵大夫还是瞬间脸色发白,呼吸急促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转身。
杨景曦没有立刻下刀,而是停下动作,看着他们,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二位先生,请深呼吸。在我们眼前的,并非可怖之物,而是一位无言良师。他以其身躯,助我们探究生命奥秘,习得救人之术。我们此刻的敬畏与学习,便是对他最大的尊重。请将注意力集中于求知,而非恐惧。”
她的话语仿佛带有魔力,孙、赵二人依言深深呼吸,努力将目光从整体的“尸体”概念,转移到具体的“人体结构”上来。
他们相互鼓励地看了一眼,强压下生理上的不适,重重点头:“姑娘……请开始吧。我们……撑得住。”
杨景曦赞许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目光沉静,手腕稳定,锋利的刀尖精准地划开腹部皮肤、皮下组织、筋膜、肌肉层……动作流畅而稳定,避开了主要的血管区域。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当腹腔被打开,内脏器官暴露在眼前时,浓烈的气味和视觉冲击还是让两位老大夫猛地捂住了嘴,干呕了几下,额头冷汗涔涔,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他们死死咬着牙,扶着旁边的桌子,硬是撑住了没有倒下,眼睛死死盯着杨景曦的动作和那片他们从未得见的“内在世界”。
杨景曦一边操作,一边用清晰冷静的语调讲解,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专业知识:“看,这里是腹壁各层结构,下刀需层次分明,以减少损伤和出血。这是大网膜,像一幅帘幕,具有保护包裹的作用……这是肠道,盘踞于腹腔之中……”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肠管,寻找着目标:“我们今日重点,在于寻找盲肠与阑尾。盲肠位于右下腹,是大肠的起始部位,形似囊袋……看,就在这里。”
她用器械轻轻指出那个部位。
“而阑尾,”她的动作更加轻柔,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提起一段细长的、像小蚯蚓一样的器官,“便是连于盲肠后内侧壁的这条细长盲管。你们看,其长度、位置因人而异,这便是有时诊断困难的原因之一。”
她仔细展示着阑尾的系膜、血管:“当其发生炎症,便是‘肠痈’。初期仅是充血水肿……若延误治疗,则会化脓、坏疽,甚至像文老先生那样,此处穿孔……”
她一边说,一边在尸身上模拟着阑尾切除的操作,如何结扎血管,如何切除,如何包埋残端……
“手术的关键,在于精准找到病灶,彻底切除,并妥善处理残端和止血,避免污染腹腔……”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当孙大夫和赵大夫的注意力完全被杨景曦精湛的操作、清晰的讲解以及那前所未见的人体奥秘所吸引时,最初的恐惧和恶心感竟然渐渐消退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震撼和如饥似渴的求知欲!
他们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不时地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原来如此!”“竟是这般结构!”
“古籍所绘,竟有如此偏差!”
他们开始主动提问:“姑娘,此处血管若处理不当,会如何?”
“这阑尾位置如此刁钻,若是粘连,该如何分离?”
“术后腹腔清洗,需注意何等事项?”
杨景曦一一耐心解答,甚至让他们凑近观察,亲手触摸感受一下组织的韧度、血管的搏动(虽然已停止)。
两位老大夫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次学医的状态,完全沉浸在了这宝贵的学习机会中。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眼前是一具尸体,心中只有对人体结构的惊叹和对更高明医术的向往。
这一次尸身上的解剖演练,不仅让杨景曦重新熟悉了手感,确保了手术的把握,更意外地为这个时代播下了两粒外科医学的种子。
孙、赵二位大夫的经历和所学,必将对他们未来的行医理念产生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