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姜婆婆沉默而有效的照料下,如同老宅屋檐下缓慢滴落的雨珠,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夏天身上的伤痛,在那些气味各异、功效奇特的草药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高烧彻底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时常感到头晕乏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肺腑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消失。左臂的伤口在每日更换的药膏滋养下,腐肉褪去,新生的肉芽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虽然疤痕狰狞,但至少不再流脓渗血,疼痛也减轻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他甚至可以在姜婆婆的搀扶下,拄着木棍,在堂屋内缓慢地走上几个来回,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每一次呼吸,虽然还带着一丝草药的苦涩气息,却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闷塞感。生命的活力,如同干涸河床下重新渗出的涓涓细流,正一点点地回归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
姜婆婆的话依旧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熬药、做饭、打扫,或者坐在门槛上,望着后院的方向,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对夏天的态度,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非亲昵,也非冷漠,更像是一种履行承诺般的尽责。她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来历,也不追问夏天过往的经历,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夏天也识趣地没有过多打扰。他深知自己能够捡回这条命,全靠这位神秘老妇的援手。他每日按时喝下那苦涩却有效的汤药,配合姜婆婆的推拿按摩,努力调整呼吸,积攒着每一分恢复的力气。他知道,身体的康复是应对未来危机的基础,他必须尽快好起来。
然而,身体的渐愈,并没有带来内心的平静。相反,随着体力的恢复,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越发清晰。而越是清晰,那种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不安和危机感,就越是强烈。
通往后院那扇门后的死寂,依旧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姜婆婆布下的那道结合了残阵和他鲜血的结界,虽然依旧稳固,光芒却比最初黯淡了许多,边缘的裂纹也似乎有扩大的趋势。夜里,他偶尔会从浅睡中惊醒,仿佛听到井底传来极其细微的、如同泥沙滑落或水泡破裂的异响,但凝神细听时,又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绝对安静。这种死寂,比任何声响都更让人不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空气凝固般的压抑。
姜婆婆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待在堂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外出采药的次数似乎也减少了。她经常会在深夜,悄无声息地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前,将耳朵贴近门板,静静地倾听许久,眉头微蹙,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有时,她还会用一些夏天看不懂的、似乎是某种矿物粉末混合着草药汁液的东西,在门缝和窗沿处涂抹、勾勒出一些简单的符号,说是可以预警阴气的剧烈波动。
这些举动,无声地印证了夏天心中的担忧——井底的东西,并没有真正沉寂,它只是在蛰伏,在积蓄,或者在……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蜕变。暂时的平静,不过是下一次更猛烈风暴的序曲。
除了井底的威胁,夏天心中还萦绕着另一个谜团——姜婆婆本身。她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如“还夏家一个人情”、“这口井吞掉的东西太多了”,都像钩子一样,勾起了夏天更深的好奇和疑虑。夏家除了罪孽,还有什么人情?这口井除了柳氏和那个古老邪祟,还吞噬过什么?姜婆婆与这一切,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他曾试探着问过一次:“姜婆婆,您以前……来过这里吗?”
姜婆婆当时正在捣药,闻言动作顿了顿,头也不抬地淡淡回道:“山里的老婆子,哪里没去过。”语气平淡,却将夏天的试探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
夏天知道再问也是徒劳,只好将疑问压在心底。但他能感觉到,姜婆婆身上有一种与石老七相似、却又更加深沉晦涩的气息,那是一种常年与山野、与某种超自然力量打交道所沉淀下来的独特气质。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采药婆婆。
这天下午,夏天感觉精神稍好,尝试着不用搀扶,自己拄着木棍在院子里慢慢走动。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些许稀薄的暖意,院角的杂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当他走到通往前院的那扇破旧木门附近时,目光无意中扫过门缝外的村道。
远远地,他看到几个村里的妇人正聚在路口,对着老宅的方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当她们发现夏天在向外张望时,立刻像受惊的鸟雀般散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厌恶,匆匆离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晦气。
夏天心中一阵苦涩,但早已麻木。他正准备转身回屋,眼角余光却瞥见,在更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后面,似乎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那人影动作极快,穿着深色的衣服,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但夏天却隐约觉得,那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是错觉吗?还是……石老七临终前提到的,“村里可能有人和这井有关”的线索浮现心头?夏天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棍。他凝神细看,但槐树后空空如也,仿佛刚才只是阳光下的错觉。
他不敢久留,快步挪回堂屋,将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姜婆婆。
姜婆婆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她放下手中的药杵,走到窗边,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向外望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井里的东西还没动,有些人……倒是先坐不住了。”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寒意。
夏天心中一凛:“姜婆婆,您的意思是……”
姜婆婆转过身,看着夏天,目光锐利:“把你身体养好,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事,时候到了,自然会见分晓。”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几天,没事不要出院门。”
夏天重重点头,心中却更加沉重。姜婆婆的警告,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这看似平静的村庄里,果然暗流涌动。井底的恐怖尚未解除,人心的鬼蜮却又悄然浮现。
他看了一眼后院方向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前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风暴。
身体在草药的作用下渐渐愈合,但心灵的弦,却绷得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