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返回侯府时,日头已过了正午。
马车刚停在垂花门前,就见娘亲身边的嬷嬷候在阶下,见我们下来,连忙迎上来:“夫人在正厅等着呢,刚让人温了莲子羹。”
清儿拎着空了大半的食盒,蹦蹦跳跳地往里面走,我跟在后面,看着她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青苔,心里那点因东宫而生的沉郁渐渐散了。
正厅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娘亲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串紫檀佛珠,见我们进来,连忙放下佛珠起身:“回来了?云离怎么样?”
“母亲!”清儿扑过去挽住娘亲的胳膊,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前太子殿下挺好的,我们带的琉璃盏他可喜欢了,还有您说的桂花绿豆糕,他吃了两块呢!”
娘亲这才松了口气,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那就好,那就好。”
她拉着我在榻边坐下,秋纹端来两碗莲子羹,冰糖的甜香混着莲心的清苦,在舌尖漫开。
娘亲舀了一勺羹,却没送进嘴里,望着窗外的石榴树出神,“云离这孩子,打小就跟我亲。我们一同长在先皇后膝下,他才刚会走路时,就总追着我喊‘阿姐’。”
我沉默着听着,知道娘亲又想起了旧事。
先皇后是娘亲的亲舅母,前太子萧云离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当年先皇后故去了,娘亲便把萧云离视如己出,长姐为母,直到他被册封为太子,娘亲还总念叨着要给他做桂花糕。
“如今他被舅舅囚在东宫,”
娘亲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微微发颤,“说是废黜太子之位,保他一命,可这深宫高墙,跟囚笼有什么两样?我总夜里睡不着,怕他想不开……”
“娘亲放心,”我放下玉碗,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凉,带着常年操持家务的操劳,“今日我见殿下时,他虽沉默,却未有颓唐之色。我已跟他说定,往后我和清儿常去看他,陪他说说话。”
娘亲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红:“轩儿,你是个心细的。云离性子看似温和,实则非常倔强。
你可得好好盯着东宫,万不能让他干出傻事。”她顿了顿,又道,“不管怎么说,他是先皇后的血脉,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儿子明白。”我郑重应下,“我会让人多留意东宫的动静,绝不会让他有闪失。”
娘亲这才露出些笑意,又拉着清儿问东市的趣事,清儿叽叽喳喳地说着捏面人的老师傅多厉害,琉璃盏多好看,娘亲听得眉开眼笑,厅里的气氛渐渐暖了起来。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我看日头已过未时,起身道:“娘亲,儿子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让清儿陪着您说说话。”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娘亲挥挥手,又对清儿道,“轩儿忙,咱们去后园摘些新鲜的葡萄,晚上酿葡萄酒。”
“好呀!”清儿立刻来了兴致,挽着娘亲的胳膊往后园去了。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心里安定了些。
娘亲一生要强,唯独对先皇后的遗孤牵肠挂肚,能让她宽心,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
转身往听竹轩走去,沿途的竹林被风拂过,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
听竹轩是我的书房,平日里处理公务、会见心腹都在此处。刚走到院门口,就见阿恒立在廊下,玄色劲装在竹影里几乎要隐去,他见我进来,立刻迎上前来:“大人。”
“等很久了?”我推开书房的门,里面弥漫着墨香和茶香。
“属下刚到片刻。”阿恒跟着进来,反手带上门,“大人,有要事禀报。”
我走到紫檀木书桌后坐下,示意他继续说。
阿恒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铺在桌上,纸上画着一处宅院的草图,角落标着“城西瓦子巷”。
“今日午时,暗卫在冥王府的一处据点附近巡查,发现一个可疑人物。”
阿恒指着图上的一处厢房,“此人身高七尺有余,左肩微沉,走路时左脚落地稍重,与冥王府四当家的特征极为相似。”
我眉头微蹙。冥王府四当家是个神秘人物,江湖上只知他姓秦,一手掌法使得出神入化,据说十年前曾徒手灭杀一位成名已久的八境强者,性子暴戾,是冥王爷府主要核心成员。
此人极少在帝都露面,如今突然出现在据点,绝非偶然。
“暗卫为何无法判定?”
“那人一直低着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且只在据点门口站了片刻,便转身进了巷尾的茶馆,暗卫不敢贸然上前,怕打草惊蛇。”
阿恒沉声道,“属下想着此事重大,便先回来请示侯爷。”
我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落在草图上的瓦子巷。
那一带是帝都最杂乱的地方,三教九流汇聚,茶馆酒肆林立,一旦动手,很容易引起混乱。
冥王府既然把据点设在此处,必然是看中了这里人多眼杂,便于藏身。
“那个据点的底细查清了吗?”
“查清了,表面上是家布庄,掌柜的是对老夫妻,实则是冥王府传递消息的中转站。”
我沉吟片刻,道:“让暗卫继续盯着那个据点,还有巷尾的茶馆。
若只是那个可疑人物单独行动,不必惊动,只消记下他的去向即可。”
阿恒点头:“属下明白。”
“但若是有大规模行动,”我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比如聚集了十人以上,或是搬运不明物件,不必请示,直接上前捉拿。”
“以什么罪名?”
“就说他们扰乱帝都秩序。”我拿起桌上的令牌,递给阿恒,“凭此令牌,若他们胆敢反抗,立刻派人去通知羽林卫和四大城门的驻地大营,让他们配合缉拿。”
这令牌是我刚来到此方世界,娘亲赐的虎贲军调令,可调动帝都半数卫戍力量,寻常官员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对付冥王府的人,正好用得上。
阿恒接过令牌,入手沉重,他抬头看我:“侯爷,冥王府势大,若是真动了手,怕会引发冲突。”
“冲突便冲突。”我语气平静,“冥王府屡次挑衅朝堂,真当我们怕了不成?这次正好借机会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知道帝都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
阿恒不再多言,躬身道:“属下遵命。”
“还有,”我补充道,“若只是那个可疑人物与朝中官员或其他势力来往频繁,不必惊动,让暗卫做好记录,记清时间、地点、见面的人,回来一一报给我。”
冥王府与某些官员暗通款曲早已不是秘密,只是一直抓不到实证。这次若能顺藤摸瓜,或许能挖出些深藏的蛀虫。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阿恒收起草图和令牌,转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他,“让亲卫也加派人手,守在瓦子巷周围,明面上是巡查,实则是防止冥王府的人狗急跳墙。”
“是。”
阿恒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竹林,竹影摇曳,如同鬼魅。
冥王府四当家突然现身,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传递消息,还是策划什么阴谋?列云阁和十三殿那边又会有什么动静?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冰凉的触感让思绪清明了些。不管他们有什么图谋,只要按兵不动,仔细盯着,总能找到破绽。
正思忖间,清儿命人端来一盏新茶,是今年的雨前龙井,汤色清亮,香气清幽。
我端起茶盏,刚要喝,就见窗外的竹林里闪过一道黑影,速度极快,若非我眼尖,几乎要以为是错觉。
“谁?”我低喝一声,顺手拿起桌上的砚台扔了过去。
砚台“哐当”一声砸在竹林里,黑影顿了顿,随即更快地消失在竹影深处。
我推开窗户,只看到几片被风吹落的竹叶缓缓飘落,地上没有任何脚印。
是冥王府的人?还是列云阁或十三殿的?
我皱紧眉头,看来帝都的水,比想象中还要深。
转身回到书桌前,拿起纸笔,开始写下今日的安排:东宫那边要加派人手,娘亲的担忧并非多余;
瓦子巷的据点要盯紧,不能出任何差错;还有刚才的黑影,也要派人查清楚来历。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黑色的痕迹,如同在迷雾中摸索前行的脚步。
窗外的风更紧了,竹林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我放下笔,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日头,心里清楚,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
但不管前路有多少荆棘,我都得一步步走下去,为了娘亲的嘱托,为了萧云离的安稳,也为了这帝都的安宁。
茶盏里的龙井渐渐凉了,香气却越发醇厚。
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涩过后,舌尖竟泛起一丝回甘。
或许,这就是身处旋涡的滋味,苦中带甜,甜中藏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