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落下的声音像一块铁板砸进耳朵里。船身还在抖,不是动了,是发动机在喘气。雷淞然一屁股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褥子,又搓了两下手指。
“这玩意儿真软。”他说,“比咱家炕上那层干草厚实多了。”
李治良靠在墙角,布包还抱在怀里。他没脱鞋,也没动地方,就那么坐着,眼睛盯着箱子。王皓走过去,把破皮箱往他脚前一放,挡住门口的缝。
“放进去吧。”王皓说,“现在没人进来。”
李治良低头看自己手,指头还在抖。他慢慢解开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里面的图册。纸角有点卷,他用手掌压了压,又翻过来检查背面。
史策站在旁边,没说话。等他第三次打开箱子的时候,她才开口:“你再看一遍,它也不会长腿跑了。”
“我知道。”李治良小声说,“可我怕……记错了位置。”
“那你锁好了就行。”雷淞然躺在铺上,翘起二郎腿,“谁还能从你眼皮底下抽走?再说了,这船上都是兵,真有人动手,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王皓看了他一眼:“你说得轻松。”
“我不轻松谁轻松?”雷淞然坐起来,“刚才差点摔下去的是李治良,不是我。我要是也哆嗦,咱们仨都得喂江里的鱼。”
李治良听见这话,嘴角动了一下。他终于把图册放进箱子,合上盖子,咔哒一声上了锁。钥匙拿出来,塞进贴身衣袋,按了两下。
“好了。”他说。
“好个屁。”雷淞然翻身下床,“这才哪到哪?码头刚离,船都没动。你当咱们是坐火车去赶集呢?”
话音刚落,船身晃了一下。不大,但能感觉到。像是锚链松了,又没完全提起。
李治良猛地抬头,看向舱门。
“没事。”王皓靠着箱子蹲下,“这是松锚的声音。要开了。”
“那怎么还不走?”雷淞然走到舷窗边,扒开一条缝往外看,“外面黑乎乎的,连个灯都没有。杨雨光到底在等什么?”
史策走过去,站他身后看了一眼:“等命令走完流程。他不能让别人抓到把柄。”
“谁会抓他把柄?”雷淞然回头,“王天放?那疤脸早走了。”
“车走了。”王皓说,“人不一定。”
“你还盯着那辆黑轿车?”史策问。
“我没盯。”王皓说,“但我记得那只手。白手套,点烟斗。那种动作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租界的人?”雷淞然挠头,“还是马旭东那边的新狗?”
“不知道。”王皓摇头,“但他在看我们。而且他知道我们在哪儿。”
空气一下子沉下来。雷淞然不笑了,李治良的手又开始抖。他想抓箱子,又忍住,只把拳头攥紧。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李治良问,“等他上船来抓人?”
“不会。”史策说,“这里是江面,不是码头。他要是敢在这时候动手,巡江舰立刻就能赶到。租界那边也不会答应。”
“可他要是派人跳上来呢?”雷淞然瞪眼,“拿个钩子,蹭一下就进来了,把箱子抢了再溜——”
“那得先过杨雨光那一关。”王皓打断他,“他带了兵,封了舱。真有人硬闯,第一个开枪的就是他。”
“所以他不怕?”李治良问。
“他怕。”王皓说,“但他更怕乱。只要不出乱子,他就稳得住。”
雷淞然哼了一声,转身躺回床上。他来回滚了两圈,忽然咧嘴一笑:“哎,你们说,这床能不能当蹦床使?”
没人理他。
他又滚了一圈,拍了拍床垫:“真软啊。我在戏班睡地铺的时候,做梦都想这么一觉。蒋龙那小子要是知道我躺这上面,非得骂我堕落不可。”
“你现在就很堕落。”史策说,“别忘了你是来干嘛的。”
“我是来保命的。”雷淞然摊手,“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国宝?再说了,我现在精神抖擞,战斗力拉满,随时准备跟敌人拼刺刀。”
“那你刚才爬梯子的时候怎么差点尿裤子?”李治良突然冒出一句。
雷淞然愣住,随即跳起来:“你胡说!我那是紧张!正常反应!”
“你紧张得手都在抖。”李治良低着头,“跟我一样。”
“你那是吓的。”雷淞然指着自己鼻子,“我是兴奋!懂不懂?这是两种情绪!”
王皓看着他们俩,没说话。过了几秒,他忽然问李治良:“你还记得梦里那个石桩吗?”
李治良点头:“记得。三棵树中间,有一块歪的石头,上面有裂纹。”
“跟图纸对得上?”王皓又问。
“对得上。”李治良说,“我醒来就画了草图,藏在羊圈底下。”
雷淞然张大嘴:“哥,你还会画画?”
“瞎画的。”李治良摇头,“就是记个位置。”
“可你记得清。”史策看着他,“那天你说‘弯道树下’,我就觉得不对劲。一个放羊的,怎么会注意山路的走向?除非……你是真看见了。”
“我没看见。”李治良摇头,“我是梦见的。”
“梦也是线索。”王皓说,“有时候脑子记住的东西,比眼睛看到的还牢。”
雷淞然挠头:“所以你是靠做梦找地图?那我也试试,今晚睡一觉,说不定梦见金库在哪。”
“你梦里除了馒头就是钱。”史策冷笑,“顶多梦见自己被狗追。”
“那也比啥都不做强。”雷淞然躺回去,“至少我敢做梦。你看李治良,连觉都不敢睡踏实。”
李治良没反驳。他靠在舱壁上,慢慢滑下来,坐到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闭着,但睫毛一直在颤。
王皓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你想回家?”王皓问。
李治良睁眼,摇头:“不想。回去也没人了。”
“那你怕什么?”
“我怕……弄丢了东西。”李治良低声说,“爹临走前交代我,守住羊,守住房子。我没守住。现在这张图……要是再丢,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王皓没说话。他伸手,把李治良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看了看,又塞回去。
“钥匙在你身上。”他说,“图在箱子里。人在船上。四个轮子转一圈,谁都拦不住。”
“可我还是怕。”李治良说。
“怕就对了。”王皓说,“不怕的人,死得最快。”
雷淞然在床上翻了个身:“我说你们能不能别这么沉重?搞得跟遗言似的。咱们现在好好的,船要开了,饭还没吃,故事才刚开始,愁个啥?”
“你倒是乐呵。”史策看着他,“刚才谁在舷梯上喊‘救命’来着?”
“那是战术性呼救!”雷淞然坐起来,“为了吸引敌人注意力!”
“你吸引的是你哥的裤腰带。”史策冷笑。
雷淞然正要回嘴,船身突然一震。比之前大得多。地板明显倾斜了一下,接着传来低沉的轰鸣。
发动机转了。
螺旋桨开始推水。
船动了。
雷淞然第一个跳起来冲到窗边:“动了!真动了!老子活到今天第一次坐这种大船!”
李治良睁开眼,没动。他听着脚下钢板的震动,一下一下,像心跳。他把手放在箱子上,轻轻按住。
史策走回角落,从衣领里掏出算盘,手指无声拨动。她在记时间,也在算距离。
王皓站在舷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江面。远处岸上的灯渐渐后退,模糊成一片黄光。他注意到一件事——
那辆黑色轿车还在原地。
车灯没亮,但车停在码头边缘,像一块石头。
车窗开着一条缝。
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搭在窗沿上。
王皓没动。他盯着那只手,直到船拐过江湾,灯光彻底消失。
他转身,走到李治良身边,蹲下。
“睡一会儿。”他说,“接下来的路,不会太平。”
李治良点头,靠在墙上闭眼。手仍搭在箱把上。
雷淞然躺在床上,哼起小调。声音不大,断断续续,像是怕吵醒谁。
史策收起算盘,摘下墨镜,揉了揉眼角。
舱内安静下来。
只有发动机的声音持续不断。
王皓最后看了一眼舷窗。
江水翻涌,黑得看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