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震与张温自刑部大牢放出,回府后痛饮了一番,只觉一身晦气总算散去。
在他们想来,此案既由刑部转交都察院,便意味着已从“刑事”降格为“风纪纠察”,顶多是罚俸了事,至多不过向齐德那厮低头赔个礼。
有皇太孙在背后转圜,陛下又显了仁慈,这事就算翻篇了。
可他们想错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凌汉,素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着称,人送外号“凌阎罗”。
二人被传唤至都察院公堂,只见凌汉高坐其上,两旁御史肃立,气氛森严。经历了牢狱之灾和御前惊魂,曹、张二人气焰已失,不敢有丝毫放肆,老老实实行礼应答。
凌汉却并未因他们的恭顺而留情。他翻开卷宗,一条条、一桩桩,冷声陈述:
“曹震、张温,尔等二人,咆哮公堂,蔑视朝廷法度;毁坏部衙器物,惊扰百官办公;殴打朝廷命官,辱及朝廷颜面!兵部主事齐德,纵有过失,亦当由朝廷论处,岂容尔等动私刑于公堂之上?此风若长,纲纪何存?”
凌汉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二人心头。
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御史大夫,比刑部官员更难对付。。
一番审问下来,凌汉综合各方证词,认定曹震、张温罪责确凿,当严惩以儆效尤。
起初,曹、张二人还算老实,垂手站着,以为无非是走个过场。
凌汉清晰念出:“削夺侯爵,革除官职,追缴赏赐,流徙三千里!”
两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什……什么?!”曹震第一个跳了起来,方才的伪装被撕得粉碎。
他双眼赤红,指着凌汉咆哮:
“凌老儿!你他娘的放屁!老子们在漠北砍鞑子的时候,你在哪儿?凭什么削老子的爵?凭什么流放!老子这身伤是白挨的吗?!”
张温也猛地推开椅子,怒吼道:
“不就是打了个穷酸秀才吗?天塌了?!老子们北伐的大功还抵不过这点过错?你这老匹夫,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
“肃静!”
“公堂之上,岂容放肆!”
两旁御史齐声呵斥,杀威棒重重杵地,发出“咚咚”闷响。
凌汉面无惧色,抓起惊堂木,猛地一拍!
“啪——!”
巨响震彻公堂。他霍然起身,官袍微动,伸手指着二人厉斥:
“狗改不了吃屎!方才那副老实样装给谁看?怎么,在兵部打了齐德不够,还想在我这都察院公堂上,连本官也一并打了?!”
“来啊!你动本官一下试试?!齐德是六品,本官是正二品朝廷大员,天子钦命的都御史!你今日碰我一片衣角,便是藐视君上,形同谋逆,按律当诛九族!有胆你就上来!来——呀!”
最后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官威凛然。
二人被这股气势彻底震慑,骂声卡在喉中,手臂无力垂下。
如同被抽去骨头的癞皮狗,面色由赤红转为惨白,只剩满心冤屈与不敢置信。
他们失魂落魄回到府中,巨大的落差与绝望让他们彻底失控。
“砰——哗啦——!”
曹震一脚踹翻花架,名贵瓷瓶摔得粉碎。
他尤不解恨,抽刀狂劈桌椅,嘶吼道:
“没了!什么都没了!爵位、官职都没了,还要流放三千里!老子半辈子拼杀,全完了!”
张温府上亦是一片狼藉,他一边乱砸,一边红着眼怒骂:
“凌汉老匹夫!还有那帮穷酸秀才!老子跟你们没完!反正什么都没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出生入死搏来的荣华富贵,转眼成空,这比直接战死沙场,更令人绝望。
……
文华殿内,太子朱标正批阅奏章,下首左右,朱允熥与朱允炆各据一席,看似读书,实则各怀鬼胎。
殿外通报,都察院左都御史凌汉求见。
这位老臣手持奏本,步履沉稳入内,向朱标及两位皇孙行礼,然后奏道:
“回殿下,臣已审结曹震、张温咆哮公堂、殴辱命官案。
依《大明律》第九章第十二、十四、二十四款,及《宪纲》第二章、第四章,拟处置如下:
夺其爵位,革除一切军中职务,追缴此番北伐所有赏赐,并流徙三千里,发配边陲戍守。奏本在此,请殿下圣裁!”
此言一出,朱允熥心头剧震,万没想到凌汉出手如此酷烈,这已非惩戒,而是要彻底摧毁两位军中大将的根基!
朱允炆迅速低头,紧抿嘴唇,难掩眼中一丝快意。
朱标眉头紧锁,接过奏本细看,沉吟良久方对凌汉道:“凌卿依法办事,孤已知晓,需禀明陛下,再行定夺。”
凌汉并不多言,躬身一礼,退出殿外。
朱允炆立即起身,面带急色:“父王,儿臣忽感胸闷气短,想暂去御花园透透气,稍后便回。”
朱标正心烦意乱,只当他身体不适,挥了挥手。
朱允炆快步出殿,却未往御花园,一转弯便疾行向翰林院。他心中狂喜,迫不及待要将这“好消息”告知老师黄子澄。
几乎同时,朱允熥也站起身,神色焦灼:
“父王,凌大人此议若准,必寒北伐将士之心!儿臣想去面见皇祖父,陈明利害!”
朱标本有此意,点头道:“去吧。在你皇祖面前,好生说话,莫要顶撞。”
朱允熥得了准许,一路疾行至乾清宫西暖阁。
朱元璋正在查阅北疆地图,见孙儿匆匆而来,有些意外。
朱允熥不及平复喘息,直接跪倒:“皇祖父,孙儿有急事奏报!”
“何事让你慌成这样?”朱元璋放下图册。
“方才都察院凌大人议定,要将景川侯曹震、会宁侯张温二位将军夺爵革职、流放三千里!此议万万不可啊!”
朱元璋眯起眼:“如何不可?他们殴辱命官,无法无天,按律应当严惩。”
“此二人刚立下赫赫战功,赏赐未至,严刑先加,边关将士,会作何想恳请皇祖父法外施恩,网开一面!”
他叩首再拜,言辞恳切。
朱元璋本就倾向于功过相抵,沉默片刻,问道:“你如此为他们求情,就不怕旁人非议你结交武将,图谋不轨?”
朱允熥坦然相对,声音清朗:“孙儿之心,日月可鉴!非为曹、张二人,实为皇祖父的江山,为大明边境的安稳!若因此遭人构陷,甘愿领受!”
朱元璋哈哈大笑:“好小子!年纪不大,心思倒重,道理也还说得通。”
此时,太子朱标亦持凌汉奏本赶来,所陈意见,竟与朱允熥不谋而合。
朱元璋不再犹豫,提笔在奏章上批红:
“曹震、张温,狂悖无状,殴辱命官,本应重惩。姑念其北伐劳苦,着即功过相抵,所有叙功封赏,一概革除。钦此。”
旨意传出,不过半日功夫,整个京城官场便已传得沸沸扬扬。
武定侯府和景川侯府门前,原本门可罗雀,此刻却悄悄热闹起来。
一些与曹、张二人交好的军中旧部、淮西子弟,闻讯后纷纷前来探望安慰,虽不敢大肆庆贺,但府内压抑许久的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
曹震摸着侯爵常服,对着张温唏嘘:“他娘的,这身皮差点就没了!这回真得记着皇太孙的天大恩情!”
翰林院值房内,黄子澄正与匆匆赶来的朱允炆弹冠相庆,接到最终消息时,脸上笑容瞬间凝固。
齐泰在府中养伤,只待陛下对曹震、张温那两个莽夫施以重刑,这顿打也不算白挨。
谁知等来的旨意,竟是“功过相抵,概不追究”!
他气得几乎呕出血来,顾不得伤口阵阵发痛,挣扎着起身,一路疾行赶到翰林院,直闯入黄子澄的值房。
“黄兄!你看到那旨意了吗?功过相抵!我这顿打,难道就白挨了?这口气,我咽不下!”
黄子澄的脸色同样难看:"此事若就此了结,日后那些武夫岂不更加猖狂?你我联名上书,面见太子,陈说利害!若东宫仍有顾忌,你我便直叩宫门,求见陛下!”
齐德连连点头,随即凑到一处,密议起来。
黄子澄沉吟道:“国子监、太学之中,多有热血之士,朝廷法纪为勋贵所坏,忠直官员受此屈辱,必不能坐视!”
齐泰立刻会意,咬牙道:“好!我这就去联络几位门生故旧,这回不去礼部,直接围堵住那两个武夫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