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六月十六,距皇太孙大婚正日尚有十天,南京城已是一派喜庆的喧嚣。
礼部与理藩院的官吏们脚下生风,腋下夹着厚厚卷宗,奔走于衙署与宫禁之间。
宗人府里,宗人令朱椿与几位老翰林,对照《皇明祖训》与历代典仪记录,一遍遍谨慎商讨。
京营官兵被分批调入城中,沿着主要街巷与皇城外围增设岗哨,步伐整齐而沉闷。
更多的喧嚣来自城外。
长江码头、江东驿、龙江驿,所有能停泊大型官船,能容纳使团队伍的馆驿,几乎在同一时间爆满。
朝鲜使团船只最多,精明的李芳远捎来了几十船货物,卸了整整一夜才卸完,累得市舶司的官员直骂娘。
看看,看看,蛮荒小国,就是这么小家子气。
日本国王足利义满的使者紧跟着到了,态度恭顺得近乎卑微,贡礼单子长得令人咋舌,显然将这次朝贺视为巩固册封的关键一步。
马剌加、渤泥、南掌、安南、占城、琉球等国的使船彩旗招展,带来了不少珍奇香料与象牙犀角。
稍晚几日,北方的使团也陆续抵达。
蒙古鞑靼部与瓦剌部竟各派了队伍,彼此隔着老远驻扎,互不搭理。
察合台汗国使者带着驼队,穿越河西走廊,风尘仆仆而来,献上的西域宝马与玉器,引来不少围观。
整个南京,在一夜之间,被抛入漩涡中心。
官话、各色方言、拗口的译语,乱哄哄交织在街市馆驿之间。
礼部与理藩院的官员,恨不得一人劈作三人用,
核对仪程、安排觐见次序、教授礼仪、清点贡物……
所有人忙得嗓音嘶哑,眼底布满血丝。
而这场大戏的主角,皇太孙朱允熥,却显得异常清闲,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按照礼制,大婚前几日,他需在礼赞导官指导下,反复演练大婚当日的一切礼仪流程。
祭告、受册、奠雁、亲迎、合卺……每一步皆有严格定式,不容半分差错。
朱允熥确实在学,动作也大体标准。
可但凡练习间隙,或稍一分神,他总是眼神飘忽,嘴角浮出一丝极淡的笑,又忽然消失,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老赞导官忍了又忍,终于出声提醒,“殿下,心神需凝于礼,礼乃国之纲纪……”
“哦,好好好。”朱允熥摆出庄重的姿态。
可过不了一刻钟,老赞导官又瞥见太孙手握玉圭发呆。
消息很快传到了朱标耳中。
文华殿侧殿,朱标看着垂手站在面前的儿子,眉头紧皱。
“允熥,这几日礼部禀报,你于仪礼演练,时常心不在焉。可是近日筹备纷杂,累了?或是身上仍有不适?”
朱允熥立刻摇头:“回父王,儿臣不累,身上也无恙。儿臣知错了,定当专心。”
朱标凝视他片刻。
这孩子平时处理政务,商议军国大事,条理清晰,果断干脆。
怎么偏偏在这婚事礼仪上,频频露出这般懵懂迟缓的情态?
“大婚非你一人之事,乃国朝庆典,万邦瞩目。”朱标语气加重了些,
“一举一动,关乎天家体统。精神些,莫要在这紧要关头,失了分寸。”
“是,儿臣谨记。”朱允熥低头应道。
出了文华殿,没走几步,就在拐角被朱高炽和朱济熺堵住了。
朱高炽绕着朱允熥走了一圈,咂咂嘴:
“允熥,我刚从礼部那边过来,听说你把那群老学究气得够呛?
可以啊你,在海上对着倭寇眼皮都不眨,对着几只木头雕的假雁子反而傻了?”
朱济熺笑着补充:
“高炽,你还别说,我瞧着允熥这几日,是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思。不过咱们这‘乡’……是温柔乡?”
朱允熥瞪他们一眼:“少胡说。礼部规矩太多,琐碎得很,谁能不出错?”
“得了吧!”朱高炽揽住他肩膀,挤眉弄眼,
“跟哥说实话,是不是那天在宫里,撞见徐家表姐了?长得咋样啊?是不是勾得你魂儿都没了?没出息!”
朱允熥耳根微微一热,狠狠推开他:
“你个死胖子!就你话多!蜀王叔他们呢?不是说宗人府那边忙,怎么不叫你们去帮忙?满世界都忙,就你俩闲得跟狗似的。”
“刚从椿叔那儿逃出来。”朱高炽苦着脸,
“核对各藩王、勋贵家的贺仪单子,看得我眼晕。还是权叔厉害,坐得住。”
朱济熺道:“岷王叔和谷王叔也被抓了壮丁,在理藩院那边帮忙应付使团呢。”
他看向朱允熥,笑道:
“说起来,最该忙的你,倒像天底下最闲的。怎么样,要不要去礼部大堂瞧瞧?
各国送的稀奇玩意儿可不少,日本那边送来了一柄刀,据说是八百年前国宝,看着挺唬人的。”
朱允熥摇摇头,目光又不自觉地飘了一下:“你们去吧,我…我再回去看看礼仪册子。”
看着朱允熥慢悠悠往东宫方向晃回去的背影,朱高炽笃定地说道:"不对劲,真的不对劲,怎么变傻了。"
朱济熺点头,“自打从海上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啧,”朱高炽忽然嘿嘿笑起来,“看来这娶媳妇,比打倭寇、开荒岛还厉害。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时间过得太快,忙忙碌禄就到了六月廿五,这是大婚前一日,最后的核查与准备如火如荼。
任亨泰坐镇礼部大堂,嗓音已完全沙哑,仍对着各司郎中、主事一遍遍确认流程。
理藩院上下人仰马翻,最终确定了明日太和殿朝贺时,诸国使节的班次与进退路线,
光是蒙古两部使者位置如何安排,才不至於当场冲突,就费尽了心思。
宗人府内,朱椿核完最后一份宗室贺仪清单,对朱权叹道:
“总算齐了。父皇与大哥看重此次大婚,咱们万不能出纰漏。”
朱权点头道:“十一哥放心,各处环节,我又复核了一遍,仪仗、卤簿、乐舞皆已就位。只是允熥那边……”
他笑了笑,“听说任尚书又去大哥那儿告状了。”
朱椿也无奈摇头:
“允熥这孩子,平日何等精明干练,这几日倒像是换了个人。不过大婚么,紧张些也难免。只要明日大礼上不出错就行。”
而此时,被众人议论的皇太孙,正独自站在东宫庭院里,对着一棵石榴树发呆。
那花开得正艳,像一团团火燃烧。
他盯着大片大片绚烂石榴,眼前又浮现出那片动人的绯红,还有仓促垂下的眼眸。
夏福贵轻手轻脚走近,低声道:“爷,尚服局把明日的冠服送来了,您要不要再过过眼?”
朱允熥“嗯”了一声却没动,半晌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福贵,你说……她明日,会不会害怕?”
夏福贵愣了一下,随即老脸舒展:
“爷,新娘子哪有不紧张的道理?可那是天大的福气,徐家姑娘是明事理的大家闺秀,有燕王妃照应着,定会稳稳当当的。”
朱允熥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又望了一眼如火如荼的石榴花。
南京城的夜空,被无数高高悬挂的灯笼映得发亮。
空气中弥漫着蓄势待发的气息。
明日,便是正日,盛大的典礼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