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夏天,是在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和毕业考试的紧张中度过的。
当张山拿着那张盖着红印、标志着小学时代结束的毕业证书回到家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熟悉又略显陌生的身影——父亲张川。
父亲回来了,不是探亲,是提前退休,真正地回来了。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在省城时更深了,鬓角也添了许多刺眼的白发,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平静,以及看着儿子长大成人的欣慰。
“山仔子,毕业了?”
张川接过儿子的毕业证书,仔细看着,手指在那红印上摩挲了几下。
“嗯,爸。”张山点点头,心里有些复杂。父亲回来,家里多了顶梁柱,他自然是高兴的。
父亲提前退休,虽然有一份退休工资,而他和二姐张芹接下来要去县城读书,花费会更大。
“好,毕业了好。”
张川把证书递还给儿子,语气坚定,“准备一下,开学的时候,爸送你和芹丫头去县城。”
大姐张芸正在灶间做饭,闻言探出头,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黯淡。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透,晨雾像薄纱一样笼罩着群山。
李英早早起来,蒸好了馒头,煮了鸡蛋,又把精心准备好的、用油纸包了又包的腊肉塞进两个孩子的行李里。
张川穿着一双半旧的解放鞋,背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张山和张芹一个学期要用的被褥和部分生活用品。
张山和二姐张芹则背着书包,拎着网兜,里面是脸盆、饭盒等零碎东西。
“到了学校,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花钱。”
李英一遍遍地整理着女儿的衣领,又给儿子紧了紧书包带,眼圈红红的,“钱不够了,就捎信回来,让你爸给你们送。”
“妈,知道了,您放心吧。”二姐张芹懂事地安慰母亲。
大姐张芸站在母亲身后,把两个煮熟的鸡蛋塞进张山和张芹手里:“路上吃。在学校……互相照应着点。”她声音有些哽咽。
“姐,你……”张芹拉住张芸的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行了,走吧,路远着呢。”张川背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包,勒在肩膀上的带子深深嵌入衣服里。他率先迈开了步子。
张山和二姐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和大姐,转身跟上了父亲的脚步。
那条通往县城的山路,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起初,张山还有些兴奋,走在最前面。但走了不到两个小时,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小腿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二姐张芹情况稍好,但也气喘吁吁。
只有父亲张川,背着那个看起来比他整个人还重的巨大行囊,脚步沉稳,一步一步,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回头看看落在后面的儿女,喊一声:“跟上,别掉队。”
汗水浸湿了张川的后背,在旧工装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时不时用手托一下肩上的背带,缓解那沉重的压力。张山看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他那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鼻子一阵发酸。
父亲在铁路上班时,虽然辛苦,但似乎没有这样狼狈过。
如今,为了送他们读书,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用双脚丈量着这七个小时的艰难山路。
中午,他们在一个山泉边停下来休息。啃着冰冷的馒头和鸡蛋,就着甘冽的山泉水。
张川把水壶里最后一点水递给张芹:“芹丫头,多喝点。”
“爸,您喝吧,我够了。”张芹推辞。
“我喝山泉水就行。”张川直接走到泉眼边,用手捧着喝了几口。
休息了不到二十分钟,张川又背起了那个沉重的包:“走吧,趁日头还好,早点到。”
下半程的路,更加艰难。张山的脚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二姐张芹不时扶他一把。
父亲依旧沉默地走在最前面,那背影,像一座移动的山,沉默,却承载着一切。
当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橘红色,县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张山几乎要虚脱了。
他看着前方父亲那被汗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脊背上的衣服,看着他在看到县城时微微挺直了一些的腰杆,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他赶紧低下头,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县城的生活,对于张山和张芹来说,是全新的,也是拮据的。
张山在城关中学读初一,张芹在县二中读高一。两人不在一个学校,但离得不远。
每个月,那点微薄的生活费,成了悬在姐弟俩心头的大事。
有时候,是父亲张川,计算着日子,再次走上那条七小时的山路,赶到县城,把东拼西凑、带着体温的钱,小心翼翼地分别交给张山和张芹。
他从不逗留,往往只是在校门口说几句话,把钱塞给他们,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又踏上了返程的路,多待一刻,就多花一分钱,而且还要赶在天黑前多走一段山路。
更多的时候,为了省下来回的车费,虽然班车很少且昂贵,也为了不让父亲那么辛苦,张山和张芹在星期五放学后,星期六结伴回家。
回家的八小时山路,同样漫长。
姐弟俩互相鼓劲,累了就在路边石头上坐一会儿,渴了就喝山泉水。
张芹总是会把母亲塞给她的干粮,多分一些给正在长身体的弟弟。
“姐,你也吃。”
“我吃饱了,你吃吧,你走路多,饿得快。”
回到家,往往是周六下午,母亲李英总会等他们。一碗热乎乎的、没什么油星的汤面,就是最好的慰藉。
星期天一早,天蒙蒙亮,李英就起来忙碌了。她把珍藏的、舍不得吃的腊肉切下一小块,细细地切成薄片,用辣椒和蒜苗炒得喷香,然后装进两个洗干净的玻璃瓶里,塞得紧紧的。
这是姐弟俩接下来一个星期,甚至更长时间里,唯一能见到的油腥和荤菜。
“在学校,别光吃咸菜,把这腊肉拌在饭里,香。”李英一遍遍地叮嘱。
姐弟俩又带上母亲准备的干粮,背上书包,在父母不舍的目光中,再次踏上那条返回县城的八小时山路。
他们必须赶在星期天晚上点名前到达学校,参加晚自习。
这条山路,承载了太多。
承载着父亲的汗水,承载着母亲的牵挂,承载着姐弟俩求学的艰辛,也承载着他们对未来的渺茫希望。
在县城读书的三年,二姐张芹成了张山最大的依靠。张山从小到大,衣服都是大姐二姐洗的,自己连肥皂都很少碰。
到了县城,这项“艰巨”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同在县城读书的二姐身上。
每隔一两个星期,张山就会抱着一堆脏衣服,跑到县二中的女生宿舍楼下喊:“二姐!”
张芹总会小跑着下来,接过那堆散发着汗味的衣服,没有任何埋怨:“又攒了这么多?下次别懒,自己学着洗洗。”
“哦。”张山嘴上答应着,下次依旧如此。
张芹会在学校的水房里,就着冰冷的水,用力搓洗着弟弟的衣服,手指冻得通红。洗完晾干后,再叠得整整齐齐,等张山来拿。
不仅是洗衣服,张芹还会把自己省下来的饭票,时不时塞给张山几张:“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姐饭量小。”
张山心里都记得。
寒暑假回家,他们也不能闲着,要帮着家里干农活。
挖地是常干的活计,母亲会把一块地分成三份。
“芸丫头,你挖这边。芹丫头,你挖中间。山仔子,你最小,挖那边小块。”李英分配着任务。
张山看着自己那一小块地,再看看大姐二姐面前那大片的地,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也只能拿起比自己还高的锄头,笨拙地开始挖。
他力气小,动作慢,挖一会儿就累得直喘气。往往他才挖了不到一半,大姐张芸和二姐张芹就已经利索地干完了自己那份。
她们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拿起锄头,走到张山那块地,接着帮他挖。
“姐,我自己来……”张山有些不好意思。
“行了,就你那速度,挖到天黑也挖不完。”大姐张芸语气还是那么直,但动作却不停。
二姐张芹则温柔地笑笑:“没事,你快去歇会儿,喝口水。这点活,我跟大姐一会儿就干完了。”
张山站在地头,看着两个姐姐并排弯腰劳作的背影,汗水顺着她们的鬓角流下,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
大姐即将嫁人,以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二姐在县城努力读书,将来也不知道会去哪里。
像这样姐妹俩一起帮他干活的日子,恐怕会越来越少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感激、依恋和一丝说不清的伤感。
小时候,两个姐姐也是这样,有什么好吃的总让着他,被人欺负了会护着他。
两个姐姐用她们的方式,默默承担着生活的重量,也为他撑起了一片虽然清贫却充满温情的天空。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读出个名堂来,不能辜负了父亲走过的山路,母亲装进的腊肉,还有两个姐姐这无声却深沉的呵护。
山路弯弯,看不到尽头,就像他们的人生,充满了未知与艰辛。
在这条路上,有父亲沉默的背负,有母亲细腻的关爱,更有姐弟间无私的扶持。
这些,如同黑夜里的星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一个少年前行的路,让他有勇气,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