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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门宗的夜,总浸着松脂的凉意,那是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寒意,从山间的古松渗出,渗入青石板的缝隙,渗进每一间静默的厢房。王哲推开书房门时,暮色正顺着雕花的窗棂一寸寸往里爬,斑驳的光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微凉的傍晚,师父推开他房门时的模样。那时的月光也是这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界线。

李安君已经候在案前多时,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却依然挺括如新。他手里攥着一卷泛黄的《剑门宗规》,羊皮纸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边,那是被翻阅过太多次的痕迹。他的指尖不自觉地停留在二字上反复摩挲——那是王哲当年手把手教他写的第一个词,笔锋转折间的力道,至今仍在他腕间留有记忆。案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将那两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白怡雪安静地坐在案侧,素手握着那块祖传的松烟墨锭,在端砚里细细研磨。墨汁顺着墨锭的纹路缓缓晕开,像她眼底藏了多年的心事,浓得化不开,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敛着。她的发间别着一支羊脂玉簪,是当年王哲送的定情信物,簪头的梅花被岁月摩挲得光滑温润,却依旧倔强地挺着五片花瓣,就像她这些年来始终未改的执念。

王哲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三分,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他走到紫檀木案前,将灵剑轻轻靠在桌角,玄铁剑鞘与木桌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惊得窗外栖息的夜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剑穗上系着的玉坠还在微微晃动,折射出幽幽的冷光。

李安君依言在书房,靠窗的梨木圈椅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经年累月形成的包浆。他从怀里缓缓掏出一个蓝布封面的牛皮纸笔记本,书脊处的线装已经松散,纸张边缘泛着经年的黄褐色,有几页还因为反复翻阅而卷起了毛边。翻开的内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工整的蝇头小楷,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不同年月陆续添补的——前半本多是剑招拆解的要诀与临敌应变的心得,字里行间不时夹杂着简笔勾勒的剑势走向;后半本则渐渐多了宗门事务的记载,从七月初九收新弟子二十三人这样的要事,到后山灵田第三垄的灵稻长势欠佳,需多施晨露三日这般琐碎的农事叮嘱都赫然在列。他捏着狼毫笔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青竹笔杆在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作为从小在剑门长大的弟子,他太了解王叔了。这位向来雷厉风行的宗主平日最厌繁文缛节,今夜却特意唤他们来书房议事,连案头那盏常年闲置的青铜鹤形灯都点上了,要说的事绝不会是寻常的宗门庶务。窗外忽然卷过一阵山风,苍劲的古松在夜色中婆娑作响,松涛声比往常更汹涌几分,仿佛在冥冥中预兆着什么。

王哲望着烛光里少年紧绷的侧脸轮廓,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记忆里的师兄重合。那时的李平安也是这样,平日里总爱叼着根狗尾巴草斜倚在练武场的栏杆上,看似散漫不羁,可一旦握剑,那双手就稳得像是长在了剑柄上;表面吊儿郎当,背地里却会把宗规戒律抄满整个簿子,连师父都抚须笑叹他是把整个剑门都当成了自己的命。

让我们先从剑门宗的宗规开始说起。王哲神情肃穆地捧起那卷泛着岁月痕迹的《剑门宗规》,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过泛黄的纸页,仿佛在触摸历史的印记。这第一条规训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可明白其中真意?

李安君手中的狼毫笔悬在半空,墨汁顺着笔尖滴落。他犹豫片刻,迟疑地问道:王叔,我知道这条宗规是告诫剑修当以剑为命,视剑如魂...可若是为了守护宗门安危,难道不该弃剑救人吗?

王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孩子比当年的自己要通透得多啊!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只会死记硬背这些规条,直到师兄用性命换来他与身后众人的平安,那时他才真正领悟这个字的分量。

安君,你要牢牢记住。王哲的手指重重按在字上,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剑终究是死物,而人是活的。咱们剑门真正传承的根基,从来不是那些冰冷的剑谱秘籍,而是一代代剑门弟子的血肉之躯。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追忆,当年你父亲为护我周全,在域外战场甘愿折断佩剑;你爷爷为守护山门,徒手硬接了妖兽三记重掌。他们虽然舍弃了手中剑,却永远守住了心中的。

李安君低头奋笔疾书,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他反复勾勒着剑心重于剑形六个字,墨迹深深浸透纸背,仿佛要将这个道理刻进心里。窗外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墙上悬挂的古剑投下的影子,正像是一颗跳动的心。

白怡雪握着墨锭的手微微一顿,缓缓抬起眼眸望向王哲。摇曳的烛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银丝竟比当年师父的头发还要白得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恍惚看见少年时的王哲总是兴冲冲地跟在师兄身后,争着要背最重的剑匣,那时他满头青丝如墨,笑起来时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再来说说资源分配的事。王哲轻轻翻开另一本泛黄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剑门这些年来的灵石、丹药、法器收支,每一笔都工整清晰,连一个铜板的出入都标注得明明白白。按门规,内门弟子每月可领三枚下品灵石,外门弟子一枚。但你要记住,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他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摩挲,去年寒冬腊月,外门弟子赵虎为救山脚下的村民,在冰天雪地里冻伤了经脉。你悄悄给了他一颗中品灵石,这事做得很好。

李安君的耳尖顿时染上一抹红晕,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王叔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王哲的眼中泛起温暖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里仿佛盛满了回忆,他常常把自己的丹药偷偷分给山下的孤儿,还以为没人察觉。他轻轻合上账册,声音温和却字字千钧,剑门的资源,从来不是用来堆砌修为的,而是用来滋养的。心若正了,就算修为进展再慢,也是剑门的脊梁;心若歪了,就算一朝得道成仙,终会成为剑门的祸患。

他的手指移到账册上藏经阁那一栏:里面的《浩然剑经》原本规定要金丹期以上才能借阅,但我建议你可以对所有弟子开放。王哲的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当年你祖父常说,剑修不怕技不如人,就怕眼界狭窄。让他们看,让他们学,哪怕有人学成后离开剑门,只要心中还记着二字,就是剑门的福分。

李安君认真地在小本子上画了个藏经阁的简图,在旁边工整地写下每日辰时开放,无论修为高低,又特意在下方标注:若有外宗弟子求借?需观其心性,心正者,皆可借阅。她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补充道:借阅期限可酌情延长。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白怡雪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灯芯爆出一点火星,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沉默的画。王哲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响起,从剑门的田产说到与其他宗门的邦交,从如何处理弟子纠纷说到如何应对天灾人祸,连“每年三月初三要给后山的灵狐换窝”“厨房的老周师傅爱吃甜口的桂花糕”这样的小事都没落下。

“修炼上,”王哲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抚过怀中那本泛着岁月痕迹的蓝皮小册子。册子封面上王哲剑解四个字笔力遒劲,墨色已有些褪色。这是我二十年来对《七星剑诀》的心得注解,他语气转沉,尤其是最后一式北斗沉,你父亲当年总说我使得太过刚猛,容易反噬己身。

王哲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枯黄的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指尖停在一处墨迹较新的批注上:你看这里——起手之时,需将灵力在丹田运转整整三周天,待到第七重境界,更要借引月华清辉,化刚劲为绵柔。你上月演武时,他突然抬眼,目光如炬,这里的灵力走岔了经脉,虽说威力不减反增,但接下来三个月都不可再施展此招,否则必定损伤经脉根基。

李安君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王叔怎会知晓我......

你每次练完剑回来,王哲失笑,伸手轻敲少年额头,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三十年前师父教训自己的模样,袖口残留的剑气波动根本藏不住。他捻起少年衣袖上凌乱的剑穗,下回想瞒我,至少先把这些打结的流苏理顺。

李安君顿时涨红了脸,慌忙取过毛笔,在册子空白处工工整整地补记:北斗沉后需调息三月,灵力运转路线:丹田→右脉→左肩→眉心→返归丹田。每一笔都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要诀刻进骨子里。

王哲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专注的神情,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师父也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将《七星剑诀》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掰开揉碎,细致入微地讲解。讲到动情之处,师父总会抄起那把陪伴多年的青锋剑亲身示范,银白的剑光映着师父斑白的鬓发,宛如冬日里飘落的雪花轻轻落在剑刃上。年少时的王哲总觉得师父太过唠叨,直到那天手握捷报,脑海之中皆是师父倒在血泊之中的画面,他才幡然醒悟:那些曾经被他嫌弃的絮叨,那些不耐烦听下的教诲,原来都是再也无法聆听的珍贵遗言。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嘱咐你。王哲的声音陡然低沉,案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在他眼中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让他的神情显得格外肃穆。若是......若是我此去不能归来,剑门上下就托付给你了。

李安君执笔的手突然剧烈颤抖,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落在素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黑色圆斑。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想说王叔定能平安归来,可当他看清王哲眼中那份义无反顾的决然时,所有话语都哽在了喉间——那是与二十年前父亲临行北境时如出一辙的眼神,沉重得让人窒息。

不必急着应承。王哲拿起案头那本亲手编撰的《王哲剑解》,郑重地塞进李安君怀中,但要记住,剑门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剑门,而是所有愿意守护这片山河之人的家园。你不必强求成为天下无双的剑修,但一定要成为能让所有人安心的宗主。

他稍作停顿,抬手指向窗外巍然耸立的剑门主峰:看见那座山峰了吗?它在此屹立千年,任凭狂风骤雨都岿然不动,并非因为山势有多高峻,而是因为山基下的万千岩石都紧密相依。你要做的,就是成为那块最稳固的基石,让所有人都能放心地倚靠。

李安君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重重地砸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滴泪水正好落在二字上,墨迹顿时晕染开来,模糊了那个承载着太多回忆的地名。他喉头哽咽,声音颤抖着说:王叔,我...我真的怕自己做不好...

你父亲当年刚接手剑门宗时,也曾像你这样忐忑不安。王哲一边说,一边抬手轻轻抚上李安君的发顶,就像二十年前安抚那个爱哭的小男孩一样。他粗糙的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透过细软的发丝温暖着年轻人紧绷的神经。可当他真正站在北境城墙上时,那份沉稳从容,连最资深的将领都要称道。你身上流着他的血,骨子里刻着他的坚韧,不会差的。

夜色渐深,书房里的油灯开始忽明忽暗地跳动。不知何时,一直安静研墨的白怡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小巧的脑袋不知不觉地靠在桌沿,呼吸绵长均匀。她柔软的发丝垂落在墨锭上,沾染了一丝墨痕,这景象让王哲恍惚间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偷喝墨水被染黑嘴巴的小丫头。少年冷峻的面容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眼底泛起怀念的涟漪。

李安君郑重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后深深地弯下腰,向王哲行了一个大礼:王叔的教诲,安君铭记于心。您今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刻在心上。虽然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有力。

王哲随意地摆摆手:去吧,回房休息片刻。寅时准时到演武场,那招流星赶月你还欠些火候。

李安君恭敬地点头,放轻脚步退出书房。在轻轻带上房门时,他忍不住回头张望,透过渐渐合拢的门缝,看见王叔正伫立在窗前凝望远方。昏黄的灯光将这正值壮年的背影拉得又细又长,如同一根绷到极限的弓弦,蕴含着说不出的孤独与坚韧。

书房里静谧得只能听见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昏黄的烛光在墙上投下两道相依的影子。王哲望着熟睡中的白怡雪,她苍白的脸颊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他缓步走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散落在额前的几缕青丝轻轻拨开。当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肌肤时,那温度仿佛穿越时光,将他带回二十多年前那个的夜晚。那时的白怡雪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得知姐夫和师父和姐姐遇难的消息后,她死死抱住他的腿,哭得像个泪人儿,颤抖着说姐夫和师父还有姐姐都不会回来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最坚定的语气承诺别怕,有我。

这一句承诺,竟让他守护了她整整十多个春秋。

白怡雪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触碰,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蝴蝶翅膀。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朦胧的视线中辨认出是王哲后,本能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往他怀里钻。哲哥,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还夹杂着几分梦呓,我梦到姐夫了,他说...他说让你别太累...

王哲的心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她搂得更紧。怀中的女子轻得仿佛一片羽毛,却压得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用冷漠的面具示人,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深藏在剑鞘之中。即便是在最信任的白怡雪面前,他也不敢完全卸下防备,不敢像个普通人那样表露脆弱和恐惧。因为他深知,一旦自己流露出半分软弱,身后那些依赖他的人就会陷入恐慌。

不累。他低声回应,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等打完这仗,我就带你回江南。你不是一直说想去看西湖的荷花吗?记得你小时候总缠着我讲江南的故事。

白怡雪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没有作声,但王哲分明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衣襟。那滴泪水烫得惊人,像是要在他心上烙下一个印记。其实她早就醒了,从他轻声说出若我回不来那句话时,她就彻底清醒了。她太了解王哲的性子,知道他一旦下定决心,就算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她只能假装沉睡,才能勉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不让他看见自己崩溃的模样。

王哲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手臂微微发颤。他的目光越过敞开的房门,穿过清晨薄雾,遥遥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剑门主峰。东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微光,第一缕金色的晨曦正从巍峨的山峰背后缓缓攀爬上来,将主峰的轮廓勾勒出一道灿烂的金边。就在那璀璨夺目的金光之中,他恍惚间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走来——

他最敬重的师父拄着那把从不离身的玄铁重剑,稳稳地站在最前方。老人家的满头白发被山风吹得凌乱飞舞,那张向来严肃的面容在看到他的瞬间,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虽小,却饱含着欣慰与骄傲。师兄李平安一如既往地站在师父身侧,仍是他记忆中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修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剑穗上的玉坠,冲他挤眉弄眼,仿佛在用独特的方式说着看吧,我就知道你小子一定能做到。而温柔娴静的大嫂安静地站在最后,一袭最爱的翠绿长裙随风轻摆,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束刚采摘的野菊花,清澈的眼眸中盛满笑意,那温暖的目光比初升的朝阳还要明亮动人。

王哲顿时觉得眼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二十多年的修行历练,他早已将眼泪深埋心底,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哭泣的滋味。可当这些魂牵梦萦的身影真切地浮现在眼前时,所有伪装的坚强都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化作内心最柔软的感动。那些刻意筑起的心墙,此刻全都变成了透明的碎片,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师父,他迎着初升的朝阳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您看,如今的剑门是不是比您当年在时还要兴旺?弟子们个个勤勉,剑法都练得有模有样。去年下山历练时,他们不仅除掉了为祸一方的妖兽,还救下了三座城池的百姓。您当年教导我们的剑修当以守护苍生为己任,这些孩子们都牢牢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记。

师兄,他的目光转向李平安若隐若现的身影,嘴角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安君这孩子,可比你当年稳重多了。他已经将《七星剑诀》练到了第八重境界,这个速度连当年的我都望尘莫及。前些日子,有个外门弟子不慎坠崖,危急关头,安君使出了你的成名绝技流云式,那飘逸灵动的剑招,简直和你当年如出一辙。

大嫂,他低头凝视着怀中安详的白怡雪,声音温柔得如同潺潺溪水,怡雪这些年被我照顾得很好,从未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去年春天,她竟然让您留下的那盆兰花重新绽放,花开时节,整个院落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安君这孩子最近偷偷告诉我,他喜欢上了隔壁药宗的一个小姑娘,等我这次回来,就准备去替他说亲,也好让您和师兄能早日抱上曾孙,享受天伦之乐。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止不住地往外涌,那副模样活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见到至亲的孩子,将这二十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思念、牵挂和艰辛全都一股脑地倾诉出来。随着晨光的到来,那三道虚幻的身影在金色的光芒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栩栩如生得仿佛从未离去。师父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目光中满是慈爱;师兄亲切地走上前,像从前那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熟悉得令人鼻酸;大嫂则一如既往地温柔笑着,手中那束野菊花随风轻轻摇曳,朝着他的方向递了递。

然而,当日出的光芒越来越盛,天地间洒满金色的光辉时,他们的身影也随之慢慢变得透明,如同晨雾般渐渐消散,最终完全融入了那片灿烂的金色晨曦之中,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王哲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一把温暖的阳光。

王哲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白怡雪如瀑的黑发上,每一滴都晶莹剔透,折射着晨光。他低下头,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这个吻既轻柔又郑重,就像是在兑现一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承诺,又像是在开启一段崭新的旅程。他的嘴唇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幽香。

怡雪,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等我杀了那些妖魔,等我为师父、师兄、大嫂报了仇,我就娶你。这句话在他心底酝酿了太久,说出口时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怀里的白怡雪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用力点了点头,把脸埋得更深,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很快就湿了他的衣襟一片。她的肩膀轻轻颤抖着,无声地宣泄着这些年来积压的情绪。

王哲就这样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直到天边彻底亮起来,朝霞染红了半边天空。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床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她。给她盖好被子时,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眼角未干的泪痕,那晶莹的痕迹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三十余年的书房,目光缓缓扫过那张陪伴他无数个夜晚的书桌,桌上那本写满心血的笔记本正静静躺着,墨迹仿佛还散发着余温。他的视线移向床榻,那个陪伴他半生的女子仍在熟睡,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轻轻颤动,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他多想再多看一会儿,但时间不等人。最终,他狠下心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木门在他身后发出沉重的叹息。

门外,李安君早已恭候多时。这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此刻正替他背负着沉重的剑匣,虽然双眼通红,却依然挺直了脊背,保持着剑门宗弟子应有的气度。看到王哲出来,少年立即深深鞠了一躬,声音虽然带着些许哽咽,却异常坚定:王叔,你再带我练一次咱们宗门的剑招吧。

王哲微微点头,目光越过李安君,扫过剑门宗的每一处景致——那些巍峨耸立的山峰,那些错落有致的屋舍,那些天未亮就起身练剑的弟子们。晨曦中,剑光闪烁,剑气纵横,这是他用一生守护的家园,是他融入骨血的根。

走吧。他简短地说道,声音里却蕴含着千言万语。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这样迎着初升的朝阳。他们身后,两道凌厉的剑光冲天而起,如同划破长空的闪电,照亮了人族即将面临的那场生死决战的前路。

距离开战,还有最后十日。

而他们的剑,早已磨砺得锋利无比;

他们的心,也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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