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蹲在碎瓷片前,指尖沾着茶水,纸条一角已经晕开墨迹。他盯着那行“上次你说爱吃这个”,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人拿算盘在他太阳穴上狂拨。
就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禁军小校翻身下马,声音洪亮得能震落屋檐灰:“林参议!陛下口谕——新政三路告急,速赴政事堂议事!”
林越猛地抬头,手一抖,湿透的纸条飘落在地。
他没捡。
也不是不想捡,而是腿先动了。脚底像被线扯着,直愣愣朝宫门方向挪。官袍还在半敞,玉带歪到快掉下来,但他顾不上了。刚才那一句“新政告急”像根烧红的铁签子,直接捅进他脑仁里。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初他在桥头一句“我就是个打工人”,天上就蹦出“天示:新策可行,当试为之”。女帝当场拍板,把这当圣旨办了。现在地方乱成一锅粥,百姓骂娘,官吏甩锅,矛头肯定全往他身上扎。
他不是怕吵架,他是怕背锅。
一路疾走,穿宫门、过仪桥,守卫见了他连腰都不弯——都习惯了,这位爷向来走路带风,但风是歪的。
政事堂内已站满人。
女帝端坐龙椅,脸色平静,可手里捏着的朱笔尖儿都快戳破奏折了。周太傅立在殿角,山羊胡翘得比平时高两寸,怀里抱着那本《祖宗成法大全》,像抱着炸药包。裴砚站在工部位置,黑眼圈深得能养蝌蚪,手里转着个小罗盘,眼神却一直往林越这边瞟。
林越刚站定,还没喘匀气,周太傅就踏前一步。
“臣启陛下!”声音不大,但字字砸地,“前日天音有示‘新策可行’,举国推行,民心可期。然不过十日,江南税改致商贾闭市,北境役法变更引农夫聚众,西南便民司设牌限号,反令百姓通宵排队,贿赂成风!”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向林越:“当日是谁说‘可行’?若天道真有此意,怎会十日之内,处处民怨?莫非……天也看走眼了?”
满殿死寂。
林越感觉后脖颈一阵发凉,仿佛有谁在他背后贴了张冰符。
他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解释有用吗?上次他说“只是普通朋友”,天音立马来一句“流言止于智者”,搞得全城百姓都觉得他和沈知意是命中注定。这次要是开口,万一天音突然冒一句“分步试点,因地制宜”,那不等于承认自己真能通天?
可不开口也不行。
他眼角余光瞥见女帝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那是她快要发火的前兆。
裴砚这时低声接话:“周老所言不虚。各地确有执行偏差,但根源不在政策本身。江南商户不满的是税率一刀切,北境农户抗议的是劳役换算不清,西南百姓怨的是便民司无人监管。”他抬眼看向林越,“若当初能先择一地试行,收集反馈再推全国,或不至于至此。”
林越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南市桥,那个蹲在墙角抽旱烟的老农嘟囔:“你们当官的总爱一锤定音,可我们过日子,是一针一线熬出来的。”
当时他只当是牢骚,现在听裴砚一说,竟觉得这话比尚书大人的奏折还透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脑子里像有两个人在打架。
一个说:别管了,躺平呗,反正你也控制不了天音,等哪天系统自动来句“暂停新政”,事情就解决了。
另一个冷笑:你倒是想躲,可这一纸政令下去,多少人丢了饭碗?多少摊贩关门?你嘴上说着不想当救世主,结果每次都在被人当神仙拜,现在出了事,你还想装死?
他咬了咬牙。
不行,这次不能逃。
可怎么破局?
全国一刀切不行,那就……分地方试?
让百姓自己选要不要加入新政?搞个“自愿试点区”?
念头一起,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不就是现代搞改革试验区的老套路吗?自贸区、特区、试点城市……先小范围试,有问题调整,没问题再推广。
可这话能说吗?
一旦他说出来,等于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我能影响天音,我知道政策该怎么改,甚至……我可能就是天音的源头。
周太傅已经在偷偷摸出小本本,估计正记“林越神色有异,似知情未报”。
他不敢抬头。
也不敢说话。
只能在心里疯狂呐喊:要是天音能替我说出来就好了!让我当个安静的咸鱼不行吗?为什么每次出事都要我看场子?
胸口忽然一热。
他浑身僵住,眼皮猛跳。
来了!
又要来了!
他屏住呼吸,耳朵竖得像庙门口的石狮子。
可半晌过去,殿内静悄悄,连风吹幡动的声音都没有。
没有天音。
林越缓缓松了口气,心想可能是错觉。
可就在他准备悄悄往后退半步、假装自己不存在时,耳边传来女帝淡淡的声音:
“林参议。”
他一个激灵,差点原地弹起三尺高。
“臣在。”声音干巴巴的,像晒了三天的萝卜干。
“你素来清静无为,却每每于关键时刻得天启示。”女帝目光沉静,“如今新政受阻,民情汹涌,你可有见解?”
这句话一出,全场目光齐刷刷钉在他身上。
革新派眼神热切,仿佛他嘴里能吐出金元宝;守旧派则冷笑连连,等着看他出丑。周太傅已经把小本本翻到新一页,笔尖悬着,只等他一张嘴就写下“妖言惑众”。
林越喉咙发紧。
说?还是不说?
说了,等于自爆身份,以后再也别想摸鱼;不说,新政崩盘,倒霉的是百姓,最后锅还是他背。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脑海里闪过现代加班的日子——ppt改到凌晨三点,甲方说“再调一下光影层次”;方案推翻八遍,领导说“你要有大局观”。
那时候他恨极了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局面。
可现在呢?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怀念那种能靠专业说话的日子。
至少那时候,他的意见是因为能力,而不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天音。
他睁开眼,嘴唇微动。
一句话在舌尖打转——“能不能先找几个地方试试看,百姓愿意就上,不愿意就缓?”
但他没说出口。
不能说。
一说就破功。
可如果……天音能替他说呢?
他盯着殿顶蟠龙纹,心里默默呐喊:老天爷,您要真听得见,现在就是您表演的时候了!我不求升官发财,只求您帮我把这句话放出去,就当积德行善!
殿内依旧安静。
女帝静静看着他,手指仍在轻敲案几。
周太傅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忽然——
林越袖中滑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边缘还沾着茶渍。
是他从桥头带来的那张。
纸条落地时,恰好被一阵穿堂风吹起,打着旋儿,飘到了御阶之下。
女帝低头看了一眼,没捡,也没说话。
林越心跳如鼓。
他知道,那上面写着一行字:上次你说爱吃这个,顺路带的。
而此刻,殿外传来第一声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