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璃觉得自己在一片浓雾里跋涉。
雾很厚,看不清前路,也辨不清来处。耳边总有个声音在嗡嗡作响,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风穿过枯骨的缝隙。她走得很累,浑身都疼,尤其是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碾过,闷得喘不过气。
偶尔,雾气会散开一丝缝隙。
她看见青澜小小的身子蜷在古战场的尸堆里,金瞳黯淡,鳞片破碎。她把他捡起来,揣进怀里,那冰冷僵硬的触感,此刻回忆起来,竟如此清晰。
“早知道……”她无意识地呢喃,手指揪住心口的衣料,揪得指节发白,“早知道……就不该……”
雾气重新合拢。下一个缝隙里,是少年青澜第一次引气入体失败,把自己关在房里生闷气。她在窗外站了半夜,想进去安慰,又觉得该让他自己学会承受挫折。
“若当时……多教他几句口诀……或者,给他渡点灵气……”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梦呓,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是不是……就不会总觉得自己笨……不会后来那么急切地想要力量……”
画面闪烁,变成青澜筑基成功那天,兴奋地在她面前演示新学的法术,指尖狐火却失控地燎了她一片衣袖。她当时黑了脸,罚他抄了十遍《静心咒》。
“我骂他做什么……”灼璃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她不知何时又从胡月怀里滑落,瘫在了废墟间),“他明明……那么高兴……我该夸他的……该告诉他,慢慢来,不急……”
更多的碎片涌来。
他偷偷给她煮长寿面,把厨房炸得乌烟瘴气,她气得追着他满山跑。
他被其他妖族子弟嘲笑“杂种”,闷不吭声地揍得对方鼻青脸肿,回来被她罚跪。
他第一次独自下山历练,回来时带了满身伤,却把给她买的珠花护得完好无损,献宝似的递给她,金瞳亮晶晶地求表扬。
她当时……都做了什么?
好像总是责备多于夸奖,规矩多于纵容,生怕他行差踏错,却忘了告诉他,就算错了,也有师父兜着。
雾气再次剧烈翻腾,凝聚成最后那绝望的一幕——深渊之前,他看着她,眼神死寂,被她亲手推入万劫不复。
“是我……是我把他逼到那一步的……”灼璃猛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却流不出眼泪,只有喉咙里泛起血腥气,“若我能多信他一点……若我当时……肯听他解释药田的事……若在他心性不稳时,多些耐心引导,而非一味苛责……”
“他会不会……就不会被墨渊钻了空子……就不会走上那条路……”
沉重的负罪感像藤蔓,一圈圈缠紧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其勒碎。每一个回忆的细节,都成了扎向自己的刀,反复凌迟。
“是我……不会教徒弟……养歪了他……是我……亲手……毁了他……”
她陷入了一个走不出的心狱。所有的“如果”和“当初”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将她牢牢困在原地,反复咀嚼着那份迟来的、噬心跗骨的悔恨。
胡月红着眼眶,试图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师尊,不是您的错!是玄狼族阴险!是墨渊狡诈!师兄他……他只是……”
她说不下去了。她能说什么?说师兄是自愿入魔的吗?
石岩在一旁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石躯上的暗红已经蔓延了大半,它焦躁地“看”着灼璃,又“看”向那棵海棠树的方向,嗡鸣声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促。
就在这时,一直沉浸在自责中的灼璃,忽然停止了呓语。
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向那棵海棠树,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砖……”她嘶哑地吐出两个字,挣扎着想要爬过去,“底下……有……”
话未说完,她身体一僵,眼中的那点微光再次熄灭,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倒了下去,意识重新沉入那片悔恨的浓雾。
胡月连忙抱住她,心急如焚。她顺着师尊刚才视线的方向,死死盯住海棠树下那片地面。
那里,似乎比周围其他地方,更加……湿润?像是刚刚被什么翻动过。
而石岩的嗡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一片枯死的海棠树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那片湿润的泥土上,眨眼间,就被渗出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漆黑粘稠的液体,悄然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