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六的午后,「世道」高定服装店的黄铜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叮铃~
门被推开,九条阵步履略显沉重地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来自这里的定制西装,仿佛这身衣服能为他提供某种必要的勇气与资格,来面对即将进行的谈话。
店内光线柔和,空气中飘浮着熟悉的、混合着古老书卷与顶级织物的特殊气息。然而,与往常的静谧不同,此刻店内正进行着罕见的营业活动。
神渡准正站在店铺中央,手中拿着软尺,为一位背对着门口、身材丰腴的中年贵妇测量着肩宽。
那位妇人似乎对店内的气场既感到不适又被深深吸引,局促又期待地站着。水野姐妹则安静地侍立一旁,准备着记录本和面料样本。
神渡准听到门铃,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少々お待ちを。」(请稍等片刻。)
他的动作专注而精准,仿佛手中正在进行的是世上最重要的工作。
九条阵默然点头,在一旁的等候区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观察着神渡准。
看他如何以艺术家般的专注审视客户的体态,如何用指尖感受面料的质地,如何用平淡却不容置疑的语气给出专业建议。
这一刻的他,更像一位真正的手工匠人,而非执掌原罪的君王。
这种奇异的「日常感」,反而让九条阵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贵妇人心满意足地(或许更多是出于对神渡准本人那种奇异魅力的敬畏)敲定了设计方案,在水野姐妹的恭送下离开了店铺。
店门再次合上,重归静谧。
神渡准这才将目光投向九条阵,眼神平静无波:
「用件は?」(有事?)
九条阵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他不再犹豫,将堀川集团事件后内心的巨大波澜、社会的强烈反应、政府的压力、以及最重要的——那份深植于心的自我怀疑与罪恶感——全都倾吐了出来。
「……准様の力をお借りして、确かにあの害虫を駆除しました。彼らの悪行を思えば、当然の报いだとも思います。」
(……借助准大人的力量,我确实清除了那些害虫。想到他们的恶行,我也认为那是应得的报应。)
「ですが…」(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痛苦而迷茫,
「…自分自身の手で、あれほど多くの‘生命’を夺ったこと…それが本当に‘正义’だったのか?それとも、ただのより强い‘暴力’だったのか?自分の中に…新たな‘悪’が生まれてしまったのではないか?という疑问が、ずっと头から离れません…」
(…但是,用自己的手,夺走了那么多‘生命’…那真的算是‘正义’吗?还是说,仅仅是更强大的‘暴力’?我是不是…在自己体内孕育了新的‘恶’?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他甚至提到了堀川健三郎临死前的诅咒,那恶毒的预言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内心。
神渡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直到九条阵说完,陷入沉默,他才缓缓走向工作台,拿起一块柔软的麂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黄铜软尺。
「ふむ…相変わらず、悩みの种の多いアリだ。」
(嗯…依旧是个烦恼很多的蚂蚁啊。)
他抬起眼,看向九条阵,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九条阵、お前はひとつ、根本的な误解をしている。」
(九条阵,你有一个根本性的误解。)
「あなたは今まで、私が前回あなたに话した【ハインツの问题】をまだ理解していません。」
(你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明白我上次和你说的【海因茨难题】。)
「この世に、纯粋无垢な‘善’などほとんど存在しない。同じく、完全无欠な‘悪’も稀だ。」
(这世上,几乎不存在纯粹无垢的「善」。同样,完美无缺的「恶」也极为罕见。)
「人间とは…最も复雑で、矛盾に満ちた‘集合体’だ。光と影が絶えず混ざり合い、时に优势となり、时に劣势となる。」
(人类…是最复杂、充满矛盾的‘集合体’。光与影不断混合,时而占优,时而处于劣势。)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审视着亘古以来的人性。
「例えばな…」(比如说…)
「お前は高校时代、数人の中学生から金をゆすり取ったことはないか?」
(你高中时,有没有敲诈勒索过几个初中生?)
「大学时代、自分より优秀な先辈を密かに妬み、饮みの席で‘あいつさえいなければ’と呪ったことは?」
(大学时,可曾暗地里嫉妒一位比你优秀的前辈,在酒桌上诅咒过‘要是没有那家伙就好了’?)
神渡准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九条阵早已尘封的记忆角落!
九条阵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内心闪过的阴暗念头……
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他是怎么知道的!?
「それらは…」(那些是…)
他试图辩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那些确实是他做过的事,虽然与他后来恪守的警察职责相悖,但确确实实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それらは‘罪’ではないのか?」
(那些难道不是‘罪’吗?)
神渡准反问,语气依旧平静,顿了顿,继续开口:
「それでも、お前は今、大部分の时间において、市民を守り、秩序を维持する‘警官’ではないか?」
(即使如此,你现在,大部分时间里,不也是一位保护市民、维持秩序的「警官」吗?)
他放下软尺,一步步走向九条阵,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
「过去の些细な悪意や过ちが、现在のお前の全体を定义するわけではない。逆もまた真なりだ。」
(过去的细微恶意或过错,并不能定义现在的你。反之亦然。)
「お前のその过去の‘罪业’も、现在の‘善行’も、全てお前という一个の人间を构成する一部だ。」
(你过去的那些「罪业」,和现在的「善行」,全都是构成你这个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もし、お前が自分自身のその‘罪’を以て、お前自身を‘悪’だとするならば…」
(如果你要用自己身上的那些‘罪’,来认定自己就是‘恶’的话…)
神渡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他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九条阵腋下的枪套:
「ならば、今、その『伪善の拥』を取り出し、お前自身の胸に突きつけてみろ。」
(那么,现在就拿出的那柄【伪善之拥】,对准你自己的胸口。)
「そして、引き金を引いてみるがいい。」
(然后,扣下扳机试试。)
九条阵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止!
【自分自身に…铳口を向ける?】
(对自己…举起枪口?)
这个提议疯狂而骇人!
但看着神渡准那平静却深邃的目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强烈好奇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他想知道!他迫切地想知道!
在自己经历了手染鲜血、内心充满迷茫与罪恶感的此刻,这把能审判善恶的原罪之枪,会如何审判他自身?!
他的手指因为剧烈的心理挣扎而颤抖着,但最终还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大衣内袋中拔出了那柄沉重而古老的【伪善之拥】。
冰凉的枪身触碰到他的指尖,带来一丝战栗。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决绝。
如同进行一场最庄严也最疯狂的仪式,他调转枪口,将那黑洞洞的、曾将无数恶徒灼烧成灰的枪口,死死地抵在了自己的左胸之上——
心脏的位置!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鼓般的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似乎撞击着冰冷的枪口。
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年少时的欺凌、大学时的嫉妒、成为警察后的信念、与美希的温馨、堀川健三郎扭曲咒骂的脸、以及那化为灰烬的罪恶……
最终,所有的杂念被排除。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审判我!
食指,用尽全身的力气和觉悟,死死地抵在扳机上,微微用力。
咔啷……
击锤在缓缓往后扬起,似乎伪善之拥也在确认,九条阵所要对准的目标,竟然真的就是他自己!
然而——
九条阵猛地睁开眼睛!
只见抵在自己胸口的【伪善之拥】枪身之上,那种熟悉而诡异的、柔和却令人心悸的洁白光芒再次绽放!
光芒中,那朵中心带着狰狞蠕动口器的、圣洁与恐怖并存的白花,再一次于枪口深处急速生长、绽放开来!
花瓣洁白无瑕,娇嫩欲滴,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纯净与良善。
然而,花心那不断开合、布满了细微尖齿的口器,却贪婪地对准了九条阵的心脏,仿佛要汲取什么!
这意味着……
在这把原罪之枪的判定规则下,他九条阵,这个内心充满矛盾、手染鲜血、背负着过往罪孽的复杂集合体。
其灵魂的本质,依然是【善】!甚至其「良善」依旧浓郁纯粹到了需要被汲取以让其加速堕落的地步!
「な…っ!」(怎…!)
九条阵彻底呆住了,握着枪的手无力地垂落,怔怔地看着那朵在自己胸前绽放的诡异花朵,感受着其中散发出的、既圣洁又贪婪的矛盾气息。
巨大的解脱感如同海啸般冲刷过他的全身,紧接着是更深的茫然与一种奇异的明悟。
「见たか。」
(看到了吧。)
「それが、お前の答えだ。」
(那就是,你的答案。)
神渡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些。
【善と悪は、常に纸一重で蠢いている。】
(善与恶,总在一纸之隔间蠢动。)
【己の心の深渊を覗いた时、初めてその狭间で揺れる己の姿が见える。】
(当窥见己心深渊之时,方能看见那在夹缝中摇摆的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