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时,神渡准那番冰冷却铿锵有力、直指本质的话语,如同强光碎雾般刺破了久远寺有珠心中厚重的迷雾与冰层。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但那泪水蕴含的意义已然截然不同。
之前的泪是源于存在被否定的恐惧与绝望,而此刻……
「……ぁ……ぁ……」
(……啊……啊……)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随即抬起手,用手背用力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那并非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汹涌而来的安心感与确认感冲刷着她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私……私……ホントの、人间……」
(我……我……是真正的,人……)
她哽咽着,重复着这句话语,仿佛要将它刻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她不是虚假的造物,不是迎合他人的设定。
她的喜悦、她的愤怒、她的孤独。
她对青子又气又无奈的感情、她对草十郎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她钻研魔术时的专注、她品味红茶时的宁静……
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不虚的!
那是属于她久远寺有珠的、独一无二的存在证明!
水野姐妹看着这一幕,眼眶也不由得湿润了。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轻轻地将自己的椅子拉近,坐到了有珠的身边。
「良かったですね、有珠さん……」
(太好了呢,有珠小姐……)
凉子轻声说着,递过去一张干净的手帕。
「そうですよ!有珠さんはとっても立派で、とっても强い魔女さんです!ゲームなんかじゃないんです!」
(就是啊!有珠小姐是非常优秀、非常强大的魔女小姐!才不是什么游戏呢!)
千鹤也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真诚的鼓励。
神渡准的话语不仅解开了有珠的心结,也同样深深触动了水野姐妹。
是啊,她们又何尝不曾有过一丝隐忧?
侍奉着如此非人的存在,自身的存在意义是否也变得模糊?
但此刻,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照亮了她们的心扉。
【そうだ……あの0と1の博弈に陥る必要は、元々なかったんだ。】
(是啊……从来没必要去陷入那0与1的博弈。)
【自分の意志は自分の意志。根本的に谁かを支配できる者などいないし、これまでもいなかった。】
(自己的意志就是自己的意志。没有谁能够从根本意义去支配谁,从来没有。)
【世人皆真。世人皆假。】
(世人皆真。世人皆假。)
【弁えることはできず、弁える必要もない。】
(无可辨,无需辨。)
【唯、今を生きるのみ。眼前にある、手に届く幸せを大切にするのみ。】
(唯有活好当下而已。珍重自己眼前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店内弥漫着一种温暖而治愈的氛围,泪水冲刷过后的心灵仿佛变得更加通透和坚韧。
叽叽叽叽叽叽——
名为罗宾的蓝色知更鸟也紧紧地贴在久远寺有珠的脖颈上,那动作似乎在紧紧地拥抱着她。
三位少女的心在一种奇妙的共情与理解中靠近了些许。
然而,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看到,端坐于主位、面色一如既往平静无波的原罪君王,其内心深处正在忍受着怎样的煎熬与剧痛。
【お前は我々と同じく、自身の思想を持ち、自身の感情を持ち、自身の人生を歩む、真实存在の人间なのだ!!】
(你是和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人生的,真实存在的人!!)
——他方才说出的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那属于【蚁】的、早已被刻意埋葬的冰冷记忆之上。
那份对“生”的肯定,对“自我”的确信,与他作为【原罪君王】的本质产生了剧烈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冲突!
他曾是【蚁】。
卑微、麻木、感受不到自身存在的意义。
被迫害的蚁。
几乎能预知未来的蚂蚁,他能从他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进行他情绪的变量分析,往往能揣度出对方内心深处的需求。
几乎是以一种直接读取能量走向的方式,以人性的变量做加减法,甚至是复杂运算,来推演之后的所有可能性。
一位街边的奶茶店的店员,曾是蚂蚁的他能一眼看出对方的心情非常糟糕,然而跟在他身边的朋友却浑然不觉,说有吗,哈哈。
然而一个月之后,那名奶茶店的店员辞职了。
一位客户拿到了一份纸质合同,在一张桌子上坐下,突然眼神不经意之间瞟了一眼桌上的花瓶,仅仅只是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
曾是蚂蚁的自己就知道,该把这个花瓶拿走,对方嫌它碍事。
一位老板组织登山团建,拧开瓶盖喝了口水,然后拧上瓶盖的时候,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自己——曾是蚂蚁的他就能读出来,对方应该是想让他帮忙拿水。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就把瓶子递给了自己。
这只是最基础的内容,复杂的人性运算还要靠后。
他在与别的蚂蚁相处时,总是让自己的千变万化的人性棱晶调整角度,根据对方的心理模型进行运算,折射出最适合他的【自己】。
所以别的蚂蚁和自己相处时总会感觉舒服,如果感到不舒服了,那一定是曾是蚂蚁的自己故意针对某个变量环节,呛他的。
往往一击致命。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蚁群——蚂蚁们无论如何也再也包容不下他了。
他独自攀上星空之上的虚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一路攫取原罪的权柄,由蚂蚁蜕变为高维存在的……原罪的君王。
他以压抑绝大部分……不,应该说是所有人性为代价,换来了对原罪的绝对支配,这也是向上攀登之路中,必然生成的结果。
他肯定他人的存在,却必须彻底否定自身作为“人”的那一部分。
【……ぐっ……】
(……咕……)
一阵尖锐的、仿佛灵魂被撕扯的剧痛在他意识深处炸开。
但他那70%的神性如同最坚硬的冰壳,将一切波动死死封锁在内,外表看不出分毫。
他明白,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变回那只【蚁】。
如今的他与原罪早已是一体双生,他支配着原罪,可同样,他也被原罪所束缚,离不开这片力量的深渊。
一旦平衡被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而在他那绝对理性构筑的心神壁垒之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原罪之地】——
在那倒悬天际、永恒旋转的深紫色欲望之海的边界,有一座孤悬的、仿佛被遗忘的岛屿。
岛上矗立着一座永远向一侧严重倾斜、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的漆黑高塔。
塔顶之上,一个身影正面向着喧嚣的欲望之海,永不间断地挥笔绘作着。
那是【画家】。
那是世与屉……曾经的第五道赌约。
那个男人的原罪潜质,甚至一度超越了神渡准(世屉)本身。
但他对原罪的权柄毫无兴趣,只是日复一日、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他的绘作之中,面向那日复一日、潮起潮落、永无止境的欲望波涛,泼洒着无数浓烈或晦暗的色彩。
……
……
以下,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对话。
那是世仍然是世,屉仍然是屉,只不过拥挤在一副容器里,以七道赌约决定谁才是容器的主人的……最初的时候。
那是画家还尚未成为【画家】的时候。
“世屉,你觉得我的这幅作品怎么样?”
“玉笑衡,你觉得一部作品……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绘画作品,亦或者是雕塑,音乐,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达成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好评如潮?也许是惊世骇俗?”
“不……你错了……玉笑衡。”
“一部作品真正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取得最高成就,并非什么好评如潮,也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
“而是……”
“不·负·责·任。”
“什……什么意思?世屉?能够取得的最高成就,达成的最高境界的,竟是一副不·负·责·任的作品吗?”
“你以后会明白的,或许你不明白也好些。”
……
然而,他明白了。
其祁云启。
其玉笑衡。
第五道赌约,终是世赢了,屉输了。
于是……
【画家】,由此到来。
如今,他有了近乎永恒的素材——那汹涌澎湃、蕴含着无尽生命与黑暗的欲望之海。
他或许真的对原罪的权柄毫无贪恋,甚至对这个由赌约输来的世界也漠不关心。
但神渡准(世)绝不能允许自身的神性再下滑半分。
70%的平衡线已是岌岌可危的极限。
一旦压制力减弱,谁也无法预料,那个彻底沉浸在“不负责任”的最高艺术境界中的【画家】,会不会突然对这个世界……产生一丝“兴趣”。
哪怕只是一丝,也足以带来颠覆性的、无法想象的后果。
那个可能性所带来的冰冷战栗,甚至超越了刚才人性反噬的剧痛。
神渡准强行掐断了这个思绪,将其沉入意识的最底层,不再去触碰。
店内,温暖的气氛仍在延续。
久远寺有珠的情绪渐渐平复,甚至在水野姐妹生涩却真诚的安抚下,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放松表情。
没有人知道,刚刚完成了一场“救赎”的原罪君王,正独自承受着怎样的重压与代价。
他的喜悦无人分享,他的痛苦无人知晓,他的警惕无人分担。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山,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封锁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