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外,暴雨如天河倒悬,浊浪翻滚,裹挟着断枝碎石,在浑浊的洪流中咆哮奔涌。洞内却奇异地形成一方隔绝喧嚣的孤岛,唯有雨帘砸落洞口岩石的轰鸣,如同沉闷的战鼓,一下下敲在刑天紧绷的神经上。
他盘膝而坐,背靠冰冷潮湿的石壁,试图引导丹田内那团新生的混沌气旋。那气旋,是昨夜在腐沼边缘,以咬簪刺臂的疯狂之举,强行糅合熔金血脉的狂暴、玄冥死气的寂灭,以及乌蹄踏雪冰霜龙息的极寒,于毁灭废墟中诞生的唯一生机。它缓缓旋转,色泽混沌不明,时而透出熔岩的金红,时而闪过幽蓝的冰晶,时而又被一层朦胧的冰白雾气笼罩。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牵扯着刑天周身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经脉骨骼间反复刮擦。他咬紧牙关,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滴在胸前褴褛的衣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炭块,灼痛从咽喉一路蔓延至肺腑。他强忍着,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微弱的气机,如同在悬崖峭壁上牵引一根蛛丝,试图探入那混沌气旋的核心,感受其玄奥的韵律。气机甫一接触,气旋猛地一颤,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骤然爆发!刑天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只觉得全身残存的气力、甚至刚刚凝聚起的一丝精神意念,都如决堤洪水般朝着丹田涌去,被那贪婪的气旋疯狂吞噬。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失控的吸力扯碎意识时,胸前骤然传来一股冰冷刺骨的悸动!
是那根蓝萤石簪!
它紧贴着刑天的胸膛,沉寂了一夜之后,此刻竟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骤然苏醒!簪体上那枚幽蓝的萤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昨夜那种贪婪吞噬熔金精血的幽光,而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霸道的吸摄之力!它无视了刑天肉身的阻隔,直接穿透皮肉,如同一只无形的魔爪,狠狠攫住了那团正在疯狂旋转的混沌气旋!
“呃啊——!”
刑天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向后撞在石壁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丹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感觉,比昨夜被熔金血脉灼烧、被玄冥死气冻结、被龙骸威压碾碎灵魂还要恐怖百倍!仿佛有人正用一把无形的凿子,硬生生将他丹田内刚刚凝聚的“生”之源头,连根撬起,要彻底抽离他的身体!
混沌气旋被簪子的力量强行拉扯、撕扯,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间都在扭曲的嗡鸣。刑天能清晰地“看”到,气旋中那代表着熔金血脉的金红、玄冥死气的幽蓝、冰霜龙息的冰白,三色光芒在簪子蛮横的吸力下剧烈挣扎、冲突,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强行糅合、压缩,化作一道浑浊不堪、充满毁灭气息的能量洪流,源源不断地被那枚幽蓝的萤石吞噬!
簪体上,那些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龙形符文,此刻如同活了过来!它们疯狂地扭动、盘绕,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嘶鸣,幽光在符文沟壑间奔流不息,将整根簪子映照得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刑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眼窝深陷,嘴唇皲裂,刚刚恢复的一丝生气被掠夺殆尽,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在哀鸣,血液在枯竭。
“不…不能让它得逞…” 刑天心中嘶吼,那是他最后的本能,对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抬起右臂——那条被玄冥死气侵蚀、覆盖着厚厚幽蓝冰晶、沉重僵硬如同石柱的右臂!
“凿石指!”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濒临破碎的意识中炸开。
昨夜暴雨中,观雨打磐石,水滴石穿,力聚一点而洞穿青石的感悟,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必须打断这恐怖的吸摄!哪怕目标是自己!
所有的意志,残存的气力,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尽数灌注于右臂食指!那根手指,同样覆盖着冰晶,沉重、麻木,几乎不属于他自己。但此刻,它成了刑天唯一的武器!
“给我——破!”
刑天目眦欲裂,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将石化的食指狠狠刺向自己右臂手肘内侧——那里,是冰晶覆盖相对薄弱之处,也是昨夜被簪子刺入、流淌出熔金之血的地方!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钝器刺入朽木的声响。
覆盖着幽蓝冰晶的食指,裹挟着刑天最后的决绝,狠狠扎进了自己石化僵硬的手臂!
预想中石破天惊的穿透并未出现。指尖传来的,并非穿透血肉的滑腻,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滞涩与坚硬!仿佛他刺入的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一块埋藏了千万年的玄冰铁石!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食指传来,震得他整条臂膀剧痛欲裂,几乎要再次呕出血来。
然而,就在这深入骨髓的剧痛达到顶点的刹那,一股奇异的感知,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刑天混沌的意识!
他“看”到了!
在那厚重、冰冷、死寂的石化层深处,在幽蓝冰晶的包裹之下,并非一片彻底的死域!有东西在搏动!微弱,却顽强!那是一条条…如同熔岩脉络般的…金色丝线!
它们纤细得如同发丝,在石化与冰封的绝境中艰难地蜿蜒、延伸,散发着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红光芒!那是熔金血脉!是他刑氏一族传承自洪荒先祖、象征着狂暴与毁灭的力量!它们并未被玄冥死气彻底湮灭,而是如同被掩埋在地底深处的火种,在石化与冰封的绝境中,顽强地蛰伏着,等待着燎原的契机!
此刻,刑天这凝聚了所有力量与感悟的“凿石指”,如同凿开顽石寻找水源的钢钎,虽然未能彻底洞穿石化层,却意外地凿穿了覆盖在那些熔金脉络之上最坚硬的冰晶外壳!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与死寂,而是冰层之下,那熔金脉络传来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灼热搏动!
这搏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韵律,瞬间与刑天丹田内那被簪子疯狂抽取、濒临溃散的混沌气旋产生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共鸣!
嗡——!
胸前蓝萤石簪猛地一震!吞噬混沌气旋的吸力骤然中断!
簪体上疯狂扭动的龙形符文瞬间凝固,幽蓝的光芒急剧内敛,仿佛所有的力量都被压缩到了极致。下一刻,簪子不再是吞噬,而是…喷吐!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刑天自身混沌气旋、熔金精血以及某种更古老、更浩瀚气息的能量洪流,猛地从簪尖爆发出来!这股洪流并未四散,而是在刑天身前尺许之地,疯狂凝聚、扭曲、塑形!
幽蓝、熔金、冰白,三色光芒交织缠绕,如同沸腾的混沌之海。光芒中心,一个庞大到几乎要撑破这狭小桥洞的虚影,正缓缓凝聚成型!
那是一片…骸骨!
巨大得超乎想象的骸骨!仅仅是一段蜿蜒的脊椎骨节,就散发着令天地失色的苍茫与死寂!每一根骨骼都呈现出一种沉暗的青铜色泽,上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以及…无数深可见骨的恐怖裂痕!裂痕深处,流淌着粘稠如岩浆的暗金色光芒,散发出毁灭一切的恐怖高温。而在骸骨周围,却又缭绕着实质般的、冻结灵魂的幽蓝寒气!冰与火,生与死,两种截然相反、本该互相湮灭的力量,此刻却诡异地共存于这具骸骨之上,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与威压!
尤其是那虚影头颅的方向,两个巨大空洞的眼眶深处,仿佛沉沦着两轮死亡之月!刑天的目光仅仅是与之接触了一瞬,便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投入了无底深渊,冰冷、绝望、永恒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昨夜腐沼边缘那几乎将他碾碎的洪荒龙威,此刻以虚影的形式再现,却更加清晰,更加直接地作用于他的灵魂!
就在刑天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那死亡凝视的瞬间,虚影之中,异变再生!
一道模糊却顶天立地的身影,在骸骨虚影前骤然显现!那身影极其高大,肌肉虬结如同起伏的山峦,周身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熔岩烈焰,赤红的双目如同两轮燃烧的太阳!正是昨夜在刑天濒死之际,熔金血脉深处唤醒的始祖刑战的烙印虚影!
此刻,这熔岩巨人般的虚影,在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龙骸虚影面前,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一个充满了古老、苍凉、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契约意味的姿势!
巨人虚影低垂着头颅,双手捧于胸前,仿佛在向那主宰死亡的龙骸献上最崇高的敬意,又像是在履行一个跨越了无尽时空的古老约定!而在巨人虚影的双手之间,一点幽蓝的光芒微微闪烁——正是那蓝萤石簪的虚影!
刑天脑中轰然巨响!昨夜腐沼边模糊的感应,此刻在龙骸虚影与始祖烙印的双重显现下,变得无比清晰!一个烙印于血脉深处的认知,如同解封的古老卷轴,在他灵魂中缓缓展开:
契约!以熔金之血为引,以洪荒龙骸为证,以这蓝萤石簪为…枢纽的古老契约!
这簪子,并非单纯的掠夺者,它更是…钥匙!是连接刑氏血脉与那恐怖龙骸的桥梁!是履行那古老约定的信物!
“吼——!”
一声低沉、痛苦却带着不屈意志的嘶吼从刑天喉咙深处迸发。这嘶吼,既是灵魂被龙威碾轧的痛苦宣泄,更是对这残酷命运发出的咆哮!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涣散的意识强行挣脱了那死亡凝视的深渊。
也就在这一刻,身前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龙骸虚影,以及单膝跪拜的始祖刑战虚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骤然崩解,化作漫天流萤般的光点,瞬间倒卷,重新没入刑天胸前的蓝萤石簪之中。
簪子恢复了平静,幽蓝的萤石光芒内敛,如同最普通的饰物。但刑天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冷汗早已浸透残破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然而,他的右臂,那条刚刚被自己用“凿石指”刺入的石化手臂,却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
沉重依旧,僵硬依旧,覆盖的幽蓝冰晶也并未消融。但冰晶之下,那些被他“凿”开的细微裂痕深处,那些顽强搏动的熔金脉络,似乎…与丹田内那团因为簪子停止吞噬而重新开始缓缓旋转、虽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混沌气旋,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联系!
仿佛冰封的河道下,有滚烫的岩浆开始尝试着流淌。
桥洞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减弱,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天光,正艰难地透过厚重的铅云,将一丝灰白的光线投入洞内,照亮了洞口附近一根支撑桥体的粗大青石桥柱。
刑天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撑地,拖着依旧沉重麻木的右半身,艰难地挪到那根桥柱前。他背靠着湿冷的石壁,缓缓抬起右臂。石化的手臂沉重如山,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艰涩声响。
他凝视着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上,还残留着刺入自己手臂时沾染的、混合了冰晶碎屑和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金红色泽的痕迹。
昨夜,他观雨悟招,凝力一点,洞穿青石,初成“凿石指”。
现在呢?
丹田内,那团新生的混沌气旋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意念,开始加速旋转。一缕微弱却异常凝练的气息,被刑天强行从气旋中剥离,沿着昨夜刚刚开辟、此刻依旧剧痛无比的经脉,艰难地向上攀升。这气息不再是单一的熔金炽热或玄冥冰寒,而是呈现出一种混沌的灰白色泽,带着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吞噬与湮灭的气息。
气息流过肩胛,冲入石化的右臂!如同滚烫的铁水注入冰封的河道!
“呃!” 刑天闷哼一声,整条右臂瞬间传来万针攒刺般的剧痛!那些蛰伏在石化层深处的熔金脉络,仿佛被这缕混沌气息点燃,骤然变得灼热、活跃!而覆盖其上的幽蓝冰晶,则爆发出更刺骨的寒意,疯狂压制着熔金脉络的复苏!冰与火,死寂与生机,再次在他这条手臂内展开了惨烈的拉锯!
剧痛几乎让刑天晕厥。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执念。他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意志,所有对力量的渴望,尽数灌注于那根食指!
指尖,一点灰白的光芒骤然亮起!光芒中心,隐约可见一丝熔金般的赤红与幽蓝的冰晶在急速流转、碰撞、湮灭!
“凿!”
刑天喉间迸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食指如电,点向面前坚硬的青石桥柱!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入牛油的“嗤”声。
指尖点在冰冷的青石表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刻,以刑天指尖落点为中心,坚硬的青石表面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孔洞!孔洞边缘光滑如镜,深不见底!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孔洞周围的石面上,一道道细微的、如同活物般扭曲蔓延的纹路骤然浮现!
那纹路…赫然是昨夜龙骸虚影上,那些流淌着暗金熔岩的恐怖裂痕的微缩版!它们深深地烙印在青石内部,散发着一种古老、蛮荒、混合着毁灭与死亡的气息!
刑天的手指无力地垂下,整个人脱力般顺着石壁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他抬起颤抖的左手,指尖轻轻拂过青石上那深不见底的孔洞,以及周围那狰狞的龙形烙印。
触手冰凉,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灼热。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雨水混合着汗水,从他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脸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
力量,这就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带着毁灭,带着诅咒,带着无尽的痛苦,但终究…是力量。
洞外,雨彻底停了。灰白的天光彻底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泥泞的大地,也照亮了桥洞深处,那个靠着石壁喘息、眼中却燃烧着孤狼般光芒的少年,以及他面前青石柱上,那个深不见底、烙印着龙形印记的孔洞。
远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悬赏令画像,在湿漉漉的城墙上,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