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快晌午头,日头几乎升到头顶,酷热难当时,公社大院深处那排红砖平房里,终于传来了散会的嘈杂声。桌椅挪动的吱呀声、干部们互相道别的寒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七八个穿着中山装或军便服的干部,三三两两、边说边笑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人,约莫五十出头年纪,身材微胖,梳着一丝不苟的油亮背头,穿着一件崭新的、熨烫得笔挺的浅灰色的确良衬衫,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皮质略显磨损的公文包,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居于领导岗位形成的、不怒自威的神情。此人正是青山公社管理委员会主任,马得福。紧跟在他身旁的,是上次带队去凌家坉检查的副主任李志国,依旧是那副严肃刻板、不苟言笑的样子。而走在李志国另一侧,正满脸堆笑、凑在马主任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的,是一个矮胖身材、头顶微秃、眼睛总是习惯性眯成一条缝的男人,正是公社粮管所所长,钱前进。
这一行人谈笑风生地走到大门口,正准备各自散去或去食堂吃饭,一抬头,猛然看见大门外墙根下黑压压坐着一大片人,顿时都愣住了。马得福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语气不悦地问道:“嗯?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干什么?”
门卫老头赶紧从门房里小跑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和小心翼翼,解释道:“马主任,是……是凌家坉生产大队的人。他们一早就来了,说是要反映征粮任务的问题,非要等领导散会……我让他们按程序报告,他们不肯走,就在这儿等着……你看这……”
没等马主任开口,粮管所所长钱前进那双眯缝眼立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他马上换上一副更加热情、却透着虚伪官腔的笑脸,抢先一步跨到马主任侧前方,对着凌家坉的人群挥着手,声音洪亮地说道:“哎呀!是凌家坉的乡亲们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嘛!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生产队、通过大队,一级一级按组织渠道反映嘛!聚集在公社门口,这影响多不好!征粮任务是国家大事,是上级根据全局需要统一下达的硬指标!咱们都要理解,要支持,要顾全大局嘛!怎么能搞这种形式呢?”
王福满一看几位主要领导都在,机会难得,心脏砰砰直跳,赶紧上前一步,刚想开口诉说冤屈,却被身边的凌风再次轻轻拉了一下胳膊。凌风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自己从容不迫地上前一步,正好站在距离马主任、李副主任和钱前进三步远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标准地行了一个鞠躬礼,声音清晰、洪亮,却不带一丝谄媚或激动地说道:“马主任,李副主任,钱所长,各位领导。您们好。我们是凌家坉生产大队的社员。今天冒昧前来,聚集在此,实在是因为我们队遇到了天大的、关乎生死存亡的难处,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采取这种冒失的方式,来打扰各位领导,恳请领导在百忙之中,能抽出一点点时间,听听我们的实际情况,给我们凌家坉几百口人做主!”
他这番开场白,态度诚恳,措辞得体,既说明了来意,又表达了歉意,一下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马得福主任原本不悦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却举止沉稳、言语得体的年轻人,带着一丝好奇问道:“哦?你就是凌风?我听说过你,上次李主任回来汇报,说你们凌家坉今年抗旱救灾搞得不错,很有办法嘛。说说看,遇到什么难处了?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凌风心中一定,知道机会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一上来就情绪激动地抱怨任务太重,而是从凌家坉今年面临的客观困难和实际付出开始陈述,语气沉重而实事求是:
“马主任,各位领导,承蒙领导关心,我们凌家坉今年确实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全体社员拼了命地干,想方设法打了一口深井,修了点水利,勉强从老天爷嘴里抢下了一点收成,没有完全绝收。但是,领导们可能不太清楚,这点收成,来得太不容易了,代价太大了!”他详细地、有条不紊地列举出一系列具体数据和事实:为了打那口深井,队里投入了多少人工,消耗了多少集体积累,甚至借了外债;为了引水保苗,社员们是如何起早贪黑、肩挑手提,磨破了多少肩膀,熬了多少不眠之夜;最终,实际收获的粮食总量是多少,这个数字是如何一笔一笔、颗粒归仓地统计出来的,与往年的正常收成相比,差距有多大。他的叙述,没有夸张,没有煽情,只有冰冷而坚实的数据和事实,却比任何哭诉都更有力量。
然后,他才话锋一转,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折痕深深的征粮通知,双手捧着,递到马主任面前,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悲愤:“可是,马主任,各位领导,我们前天刚刚接到公社下达的征购任务通知,这个数目……”他用手指着那个刺眼的阿拉伯数字,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比我们经过严格核实后报上去的总产量,还要高出将近三成!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这意味着,如果我们按照这个任务量如数上交公粮,那么,明年春播赖以生存的种子粮,将一粒都留不下!队里那几头维系着耕地和运输的耕牛、猪崽赖以过冬的饲料粮,将彻底断顿!最重要的是,我们凌家坉全村男女老少几百口人,从现在开始,到明年夏天新粮下来,这漫长大半年赖以活命的基本口粮,将完全没有着落!领导啊!”凌风的声音哽咽了,眼圈泛红,“这……这已经不是征粮了!这是要抄我们的家!断我们的根!是要让我们凌家坉明年颗粒无收,全村断炊,活活饿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