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恶意与冰冷的世界。月微尘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气仿佛也随之抽离。
湿透的衣袍紧贴着肌肤,像一层冻结的茧,不断汲取着他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玄铁镣铐似乎也因为沾染了水汽,变得愈发沉重冰冷,那阴寒的气息如同活物,顺着腕脉,更深入地钻入他的四肢百骸,与莲花池带来的外部寒气里应外合。
他没有点灯,室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泥土和衰败气息的味道。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榻边。每走一步,湿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都带来一阵难言的战栗。他终于支撑不住,几乎是跌坐在那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硬板床上。
身体深处,一股被压抑许久的、熟悉的钝痛,开始隐隐躁动。那是多年前一次重伤留下的旧疾,平日依靠深厚内力勉强压制,几乎不曾发作。但如今,内力被玄铁镣铐死死封禁,又接连遭受地牢寒气侵体、心神剧烈波动,再加上今日这透骨的池水一激,那沉寂的旧伤,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开始疯狂反噬。
他试图运转内力抵抗,哪怕只是一丝。但意念刚动,镣铐上的符文便骤然亮起微光,一股更强烈的刺痛感从腕间直冲心脉,逼得他喉头一甜,险些呕出血来。他死死咬住下唇,将那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唇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齿痕。
无奈,他只能蜷缩起身体,用最原始的姿势保存微弱的体温,同时默默承受着那从脏腑深处蔓延开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痛楚。
寒冷,无孔不入的寒冷。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他的骨头缝里。旧伤的疼痛则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体内粗暴地揉捏、撕扯。冷与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折磨。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混沌。
清醒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痛苦,听到自己牙齿因寒冷而不受控制打颤的声音。他能看到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俯瞰着人间的一切苦难。
混沌时,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潮水般涌来。
有西域大漠孤烟的壮阔,有玄月总坛烛火的温暖,有兄弟们把酒言笑的豪迈……还有,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夜晚,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在破庙里为他小心翼翼包扎伤口时,那双映着火光、清澈而担忧的眼睛……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少年稚嫩却坚定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保护?
月微尘在昏沉中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如今,那个曾说会保护他的人,正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向深渊。
身体的热度在一点点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内而外燃烧起来的灼烫。他知道,这是高烧的前兆。寒气入骨,引动了内火,冰火交煎,最是伤人。
他紧紧蜷缩着,双臂环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臂膀的皮肉之中,试图用这种自残般的方式,转移那无处不在的、更深的痛苦。被镣铐锁住的手腕,因他的用力而摩擦着,传来一阵阵刺痛,但他浑然不觉。
夜,深了。
窗外起了风,呜咽着刮过屋檐窗棂,如同冤魂的哭泣。揽月轩内,更是冷得如同冰窖。
月微尘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额头滚烫,脸颊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细密的冷汗不断渗出,很快又变得冰凉,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加剧了那种难以忍受的湿冷感。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剧烈的寒颤让床板都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旧伤,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呃……”压抑不住的、极其细微的痛吟,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幼兽的哀鸣,瞬间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无人听闻。
他知道自己病得很重。若在教中,自有灵药和内力高深的长老为他疗伤驱寒。但在这里,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无尽的寒冷,蚀骨的疼痛,和窗外那轮冷漠的月亮。
他会死在这里吗?
像一个无名的囚犯,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座华美囚笼的角落?
不。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力狠狠压了下去。
他不能死。
玄月教还在,影煞他们还活着,他肩上的责任未尽。还有……那个将他遗忘、却又似乎有所察觉的褚烨……他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求生的本能,和那份深植于骨髓的骄傲与韧性,在这一刻支撑着他。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调整着混乱的呼吸,尽管每一次深呼吸都如同吞下刀片,疼痛难忍。
他不再试图对抗寒冷,而是尝试去“接纳”它,引导那肆虐的寒气与体内躁动的旧伤之力,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在经脉中缓慢地、痛苦地运行。这不是疗伤,而是在绝境中,利用痛苦本身来保持意识的清醒,压榨出身体最后的一丝潜能。
这个过程,比单纯的承受更加痛苦百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刃在他经脉中刮擦,又仿佛有岩浆在灼烧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身体痉挛得更厉害,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又在低温下几乎要结冰。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际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般的白色。黎明,即将到来。
月微尘的高烧似乎退去了一些,又或者,是他的身体已经麻木。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冷战。他依旧蜷缩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唯有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与疲惫,却依旧亮得惊人,如同两颗被冰雪洗过的黑曜石,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他还活着。
用最惨烈的方式,熬过了这个几乎将他摧毁的寒夜。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手指,感受着那钻心的刺痛和麻木,确认着自己依旧存在。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和雕花木窗,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缕微弱的光斑,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月微尘看着那束光,眼神空洞而遥远。
他知道,这场病,或许只是开始。在这座吃人的皇宫里,更多的磨难,还在后面。
但他,绝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