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截残玉,静静地躺在他摊开的掌心。触手是玉石特有的、死寂的冰凉,边缘被烈火熏烤出的细微焦黑痕迹,摩挲着掌纹,带来一种粗粝而真实的触感。蟠龙纹样的一角,依旧清晰,甚至因为周遭彻底的焦黑与毁灭,反而显得愈发刺目。它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褚烨脑中那扇紧闭的、充斥着混乱、愤怒与不甘的门扉,然后,粗暴地转动。
“咔嚓。”
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彻底碎裂了。
不是轰鸣的爆炸,而是某种支撑了他许久的、坚硬内核的无声崩塌。一直熊熊燃烧的、因背叛而燃起的滔天怒火,那盘踞心头、对“白月光”身份与孩子来历的猜忌与不甘,那身为帝王尊严被践踏的暴戾……所有激烈翻腾的、灼热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掐灭了源头,瞬息间,化为乌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万籁俱寂的空白。
他听不到福德海在一旁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的劝慰:“陛下,节哀啊,龙体为重……” 他看不到周围跪倒一片、战战兢兢的侍卫与宫人。他感觉不到脚下余烬传来的灼热,也闻不到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焦糊与尸骸的气味。
他的整个世界,都收缩了,凝固了,聚焦在掌中这半截冰冷的残玉,和眼前那具蜷缩的、焦黑的、象征着一切终结的尸骸之上。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闪过支离破碎的画面。
初遇时,那人即便身处囹圄,依旧挺直的脊梁和眼中不屈的冷焰。
是猎场遇刺,他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箭矢穿透肩膀时,那瞬间苍白的脸和隐忍的闷哼。
是宫宴之上,他抚琴时低垂的眉眼,流泻出的琴音如何轻易拨乱了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弦。
是得知“喜脉”时,他心中的震惊、荒谬,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
是雨中罚跪,他倒在泥泞里,身下漫出的血色,和昏迷中那一声带着泣音的、本能护住腹部的“我的孩子”……
是每一次靠近时,那人身上清冷的药香,是他偶尔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脆弱,是他沉默抗拒时,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
原来,在那些折辱、掌控、猜忌与愤怒之下,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记住了关于月微尘的这么多细节。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被更强烈的负面情绪掩盖的瞬间,此刻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清晰地、残酷地呈现在这片空白的荒原之上。
是他。
是他一步步,将那个骄傲清冷的人,逼到了揽月轩的角落,逼到了雨中冰冷的青石板上,逼到了这藏书楼偏殿的“静养”之中,最终……逼入了这片焚身噬骨的烈焰里。
什么行刺?什么北狄?
在此刻这锥心刺骨的真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无关紧要。
重要的,只有结果。
他死了。
被他逼死了。
一股尖锐的、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那片空白的心域深处炸开!那不是怒火,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失去一切的毁灭性疼痛!如同最坚韧的弓弦被崩断,发出绝望的嗡鸣;如同赖以生存的基石被抽空,整个人向着无底深渊急速坠落。
这痛楚如此剧烈,甚至让他产生了生理上的不适。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传来空洞而急促的共鸣。眼前阵阵发黑,那片焦黑的废墟和灰蒙蒙的天空开始旋转、扭曲。他紧紧攥着那半截残玉,玉石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万分之一的煎熬。
他想起月微尘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隔着熊熊烈火,那眼神……究竟是恨?是解脱?还是……彻底的绝望与冰冷?
他不知道。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个会让他失控,让他恼怒,让他不甘,也让他……隐隐牵挂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世间,再也寻不到那一抹清冷孤绝的月影。
巨大的空洞与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属于帝王的威仪似乎未曾稍减,可内里,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具承载着无尽痛楚的躯壳。
“陛下……陛下?” 福德海颤抖着声音,试探着再次呼唤。他从未见过陛下这般模样,没有怒吼,没有疯狂,只有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慌的沉默,仿佛灵魂已然离体。
褚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手指,将那半截残玉死死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其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玉石冰冷的触感和棱角的刺痛,成了此刻唯一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凭证。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掠过那具焦尸,掠过这片狼藉的废墟,最终投向远方宫墙之外,那片月微尘曾经向往、却终究未能抵达的自在天空。
他没有流泪。
帝王的尊严,抑或是那痛楚已然超越了泪水所能表达的范畴。
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瞬间被风化了千年的石雕,任由那锥心之痛,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
灰烬,在他脚下无声翻涌。
而一些深埋于这片灰烬之下、未被察觉的疑点,也正在这极致的悲痛掩盖下,悄然等待着被发现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