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常常彻夜不熄。
褚烨的身影映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一座不知疲倦的雕塑。
白日里,他是那个沉默寡言、决策果决、令朝臣战栗的帝王;深夜里,剥去那层坚硬的外壳,内里只剩下被悔恨与疑云反复啃噬的空洞。
那半截残玉已被他命巧匠用金丝细细镶嵌,缀以玄色丝绦,悬挂于贴身内衬之中,紧贴着心口,那冰冷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场“死亡”,也刺激着他近乎偏执的探究欲。
“骨骼相符”的结论,如同一个看似严丝合缝,实则经不起推敲的锁扣,无法真正锁住他心中那头名为“怀疑”的困兽。阳佩那持续不散的温热,苏玉棠漏洞百出的“证词”,破庙少年与月微尘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这一切都指向一种微乎其微,却足以让他灵魂为之震颤的可能性——万一呢?
万一,那场大火,那具焦尸,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一旦出现,便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却也注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希望。
他无法忍受就这样活在永恒的“或许”之中。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无论那个答案是让他永坠地狱,还是……抓住一丝虚幻的救赎。
“影七。” 夜深人静时,他对着空寂的大殿低唤。
暗卫首领的身影如期而至,如同帝王的影子,沉默而忠诚。
“增派人手。” 褚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暗线,给朕撒开一张网,覆盖京城及周边所有州县,水陆码头,交通要道,乃至……江南。”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指尖沿着通惠河水路,一路向南划过。“重点排查所有南下的船只,尤其是火灾前后离开京城的漕船、商船、客船。
查它们的货物、乘客名单、沿途停靠记录。任何可疑人员,任何异常动向,都给朕报上来!”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舆图上玄月教势力可能盘踞的区域。“还有,玄月教在江南的残余势力,给朕盯紧了。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与京城有联系的,无论大小,即刻密报。”
“活,要见人。” 他的指尖重重点在江南某处,语气森寒,“死……也要给朕找到那具,能让朕彻底死心的尸骸!”
“是。” 影七领命,没有任何多余言语,身形再次融入黑暗。一张无形而庞大的情报网络,随着帝王一声令下,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密度与强度,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数身份各异的暗探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散布到京畿乃至更远的角落。他们有的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有的是码头扛包的苦力,有的是茶馆酒肆的说书人,甚至是青楼楚馆的龟公妓子。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搜寻一切与月微尘相关的蛛丝马迹。
京城内外,所有医馆、药铺都被暗中排查,寻找是否有身份不明、身受内伤或是有孕在身的男子前来求医。
当铺、古玩店被重点关注,看是否有宫中之物流出。
甚至连那些专门处理“不明尸体”的义庄、乱葬岗,都有暗探在深夜悄然光顾,仔细核对每一具新来的无名尸。
水路之上,排查更为严密。
通往南方的各条漕运、航运路线,所有船只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暗中监视与盘查。船老大、水手、乘客的背景被反复核实。
一些与玄月教有过瓜葛、或是背景不清白的船只,更是受到了“特殊关照”,往往会被各种借口拖延行程,进行彻底的搜查。
然而,数日过去,回报的消息大多令人失望。
月微尘如同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确切的踪迹。那具焦尸似乎成了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暗探们找到了几个身形相似、或是面容有几分像的流民或失踪者,但经核实后都被一一排除。宫中也并未发现任何明显属于月微尘的、未被焚毁的私人物品外流。
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那个最残酷的结局。
褚烨听着影七每日例行公事般、却毫无实质性进展的回报,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心中的那点希望之火,在无数个“查无此人”的回报中,如同风中之烛,摇曳欲熄。
难道……真的只是他的痴心妄想?只是他不肯面对现实的、可悲的执念?
他疲惫地揉着刺痛的眉心,挥手让影七退下。
殿内重归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阳佩依旧散发着那该死的、恒定的温热,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再次吞噬时,影七去而复返,脚步比平日略显急促。
“陛下,” 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江南暗线传来密报,三日前,有一艘名为‘安平号’的漕船在通过淮安闸口时,曾因‘携带疫病死者’而受到短暂盘查。记录显示,船上一名‘病逝的商贾家眷’被草草收棺,并未开验。而该船登记的目的地,是苏州。”
“安平号”……疫病死者……商贾家眷……未开验的棺木……苏州……
这几个看似寻常的词组合在一起,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电光,瞬间照亮了褚烨脑海中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骤然重新燃起,带着一种骇人的亮光。
“给朕盯死这艘‘安平号’!” 他几乎是低吼着下令,“查清它所有的底细!船上每一个人,每一个货物箱笼,包括那口棺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朕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