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在苏州城外一处荒废的小码头轻轻靠岸,已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江南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暖意,混杂着水汽和草木生长的气息。夜色浓重,仅有几盏昏黄的风灯在船头摇曳,映照出岸边影影绰绰的人影。
船帘掀开,影煞率先跃下,他的动作依旧矫健,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他迅速扫视四周,如同最警觉的猎豹,确认这隐秘的接应点绝对安全后,才回身,向舱内伸出双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月微尘几乎是半倚在影煞的臂弯里,被他几乎是半抱着搀扶下船。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玄色布袍,即便如此,也难掩那高高隆起、异常沉重的腹部。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苍白,嘴唇干裂失血,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颊边。从京城到江南,这一路漕船的颠簸,即便影煞和小满已是万分小心,竭尽全力照料,但对于一个身怀六甲、本就因秘法反噬和心力交瘁而油尽灯枯的身体来说,依旧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孕期并未给他带来丰腴,反而像是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都汲取到了腹中的胎儿身上,使他形销骨立,唯有腹部惊心动魄地凸起。
小满紧随其后,怀中紧紧抱着必要的行李,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惊慌和忧虑,目光几乎无法从月微尘身上移开。
“教主,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沁园了。”影煞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安抚。
月微尘闭了闭眼,试图借着他的力道站稳,但一阵剧烈的、来自腹部的紧缩性疼痛猛地袭来,让他瞬间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软去,额头上沁出更大颗的冷汗。
“公子!”小满失声惊呼。
影煞手臂猛地用力,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才避免他瘫倒在地。“怎么回事?”他急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月微尘急促地喘息着,手指死死攥住影煞的衣襟,指节泛白。他咬着下唇,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无妨,只是……颠簸得……有些不适。”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绝非普通的不适。腹中的坠痛一阵紧过一阵,与往日胎动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前来接应的青衣见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上前协助影煞搀扶,低声道:“马车就在前面,快!”
几人几乎是架着月微尘,以最快的速度将他安置在了马车上。马车内部铺了厚厚的软垫,力求减震,但在驶向沁园的那段不算平整的路上,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月微尘的脸色更白一分,紧咬的唇瓣甚至渗出了血丝。
沁园隐于苏州郊外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白墙黛瓦,外观与寻常富户别院无异,内里却布置得极为精巧清幽,曲径通廊,假山掩映,确保了绝对的私密与安全。然而此刻,抵达这处安全港湾的众人,却无暇欣赏这份雅致。
马车直接驶入主院。月微尘被影煞和小满小心翼翼地搀扶进早已准备好的产房——一间按照月微尘之前信中要求,布置得尽量简洁、温暖且备有大量热水和洁净布巾的房间。
他的脚步已然虚浮无力,几乎是完全依靠着影煞的支撑才得以移动。刚被安置在铺着柔软厚实棉褥的床榻上,一阵更加强烈、无法忽视的宫缩便席卷而来,痛得他猛地蜷缩起身体,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破碎的呻吟。
“公子!您怎么样?”小满扑到床边,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声音带着哭腔。
月微尘说不出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手指紧紧抓住身下的褥子,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自身下涌出,瞬间浸湿了衣袍和床褥。
“不好!”经验稍丰富的青衣脸色骤变,“羊水……怕是破了!”
早产!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影煞和小满脑海中炸开。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教主身体损耗太大,孩子很可能无法足月,但当这一切真正发生时,那排山倒海的恐慌还是瞬间攫住了他们。
“快去请稳婆!还有之前联系好的李医女!”影煞厉声对青衣喝道,他自己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之前商议过的预案,指挥园内信得过的仆役烧水、准备剪刀、参片等物。
沁园原本的宁静被彻底打破,空气中弥漫开紧张欲裂的气氛。
请来的稳婆和李医女很快赶到,她们虽已知晓产妇身份特殊且为男子,但真正见到月微尘的状况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微尘躺在产床上,意识因剧烈的疼痛而有些模糊涣散。
他的长发被汗水浸透,散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身体因一波强过一波的阵痛而剧烈颤抖。
男子产子,本就如逆天而行,骨盆结构与女子不同,产道更为狭窄,过程凶险倍增。加之他长期忧思郁结,身体底子早已在一次次打击和损耗中败落殆尽,此刻更是气若游丝。
“公子,用力!跟着我的节奏呼吸!”稳婆在一旁焦急地引导着。
李医女则迅速为月微尘诊脉,指尖下的脉象紊乱微弱,时有时无,她脸色越来越白,低声道:“气力不济,精血亏虚太甚……这样下去,大人和孩子都……”
小满跪在床边,紧紧握着月微尘冰凉的手,一遍遍地喊着:“公子,坚持住!为了孩子,您一定要坚持住啊!”
月微尘的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充斥着稳婆的催促、小满的哭喊和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
疼痛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要将他彻底吞噬、撕碎。
他感到生命力正在从体内飞速流逝,丹田处因早年锁魂针和此次秘法反噬留下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内力涣散,根本无法凝聚起来护住心脉或是助推生产。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想要放弃,沉入那无边的黑暗中去,那样就再也不用承受这无休止的痛苦和煎熬。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腹中猛地一阵剧动,仿佛是那个小小的生命在挣扎,在抗议,在用她微弱的力量向他发出求生的呐喊。
孩子……他的孩子……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支撑起他涣散的意志。
他想起为了这个孩子,他忍辱负重,步步为营,甚至不惜葬送玄月教基业,假死脱身。他不能倒在这里!不能让她还未见过这世间,就随他一同湮灭!
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痛楚和血腥味刺激着神经,让他短暂地夺回了一丝清醒。他按照稳婆的指引,开始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力气,试图配合着宫缩向下用力。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煎熬中缓慢流逝,从深夜到黎明,产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热水一盆盆端进去,变成血水一盆盆端出来。月微尘的呻吟声从最初的压抑,到后来的嘶哑,直至微不可闻。
影煞守在产房外,如同一尊僵硬的石雕,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他听着里面传来的微弱动静,感受着那生命流逝的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晨曦微露,将沁园的黛瓦染上一层浅金时,一声极其微弱,细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婴儿啼哭声,终于从产房内传了出来。
那哭声并不洪亮,甚至带着孱弱,却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曙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沁园上空的死亡阴霾。
影煞猛地抬头,紧绷的身体几近虚脱。
产房内,稳婆手脚利落地剪断脐带,将那个小小的、浑身沾满血污、皮肤红皱、看起来比正常婴孩要小上一圈的婴儿清理干净,用柔软的襁褓包裹起来。
“是位千金……”稳婆的声音带着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但随即又染上忧虑,“只是……不足月,太过瘦弱了。”
小满泪流满面,几乎是踉跄着接过那个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襁褓,小心地抱到床前,哽咽道:“公子,公子您听到了吗?是个小姐……您和陛下的……小姐……”
月微尘瘫软在床榻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
他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到小满的话,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那个被包裹着的、小小的人儿。
那张小脸皱巴巴的,眼睛还紧闭着,但依稀能看出清秀的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痛苦、极致疲惫、以及初为人父的复杂情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近乎麻木的心神。
他想要伸手去碰碰她,却连指尖都无法移动。
李医女上前,再次为月微尘诊脉,眉头紧紧锁住,沉痛地对着满含期待的小满和刚被允许进来的影煞摇了摇头:“公子力竭神枯,气血两亏已至极处……如今全靠一股意念撑着。孩子虽是生下来了,但公子他……情况万分危急,寻常汤药,怕是已难起效……”
就在众人因李医女的话而心如沉石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被小满轻轻放在月微尘枕边、让这父子二人能够相互依偎的婴孩,她那小小的、无意识挥舞着的手,偶然间触碰到了月微尘散落在枕边的一缕长发,以及发丝中若隐若现的那枚……月微尘一直贴身藏着的阴鱼佩。
几乎是在婴孩手指触碰到阴佩的瞬间,那枚沉寂许久的玉佩,似乎极其微弱地、若有若无地闪过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泽。
与此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彻夜未眠、正在御书房对着南方疆域图出神的褚烨,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痛得他猛地蹙紧了眉头,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他怀中的阳鱼佩,在无人得见的衣襟之下,竟也隐隐发起热来。
沁园之内,新生的女儿孱弱,父亲命悬一线。
皇宫之中,帝王心绪不宁,玉佩异动初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