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说的是实话,但安平侯没信。
或者说,他根本连“相信”这个念头都没有。
端看裴执聿从前那谨慎小心的模样,安平侯便确信他肯定不敢让姜岁知道什么。
毕竟当初的自己……也是这样的。
可惜事与愿违,终究没能瞒住……
不自觉忆起往事,安平侯的眼神空了一瞬,恍惚间,似乎看见故人站在岁月河边回望,轻轻与自己笑。
“阿荼……”
“父亲?”
直到姜岁疑惑询问,他才惊觉自己竟失神唤出发妻的小字。
他忙收敛心神,转移开话题道:“啊……我是说,岁娘你,并不真正了解执聿。”
姜岁拧眉,想她真的知道啊。
这可是她唯一没撒谎的话,怎么公爹反而不相信了?
“……父亲请讲。”
算了,万一公爹真的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呢。
安平侯调整了心绪,作着凝重模样说道:
“执聿这孩子,自小就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他太安静了,总是自己一人就能待许久。”
那时我以为是他早慧罢了,并没放心上。他倒也确实聪明,在你父亲门下时,常得称赞,这事儿……岁娘你也多少知道吧?”
姜岁点点头,因是头一次听说这些关于裴执聿小时候的事情,是以分外好奇:
“依父亲所言,夫君若不是早慧……又是什么?他一人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安平侯意味深长:“执聿的确早慧,但早慧得不寻常。”
譬如看中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手;他的东西,旁人绝不能碰一下。有时与同龄人争抢,他下手总是更狠,偏偏面无表情地,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我起初并不知晓这些,这孩子……小小年纪,已极会隐藏自己。直到后来,我亲眼看见他将抢了他玉佩的孩子摁进荷花池中。明明他也是个孩子,但那张脸上,全是杀意。”
姜岁掩唇惊呼,眼眸瞪大:“不会吧……”
她的反应正中安平侯下怀,他继续道:
“我发现之后就严惩了他。之后他便一切正常,我以为无事了……却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装了正常模样许久,久到连我都要骗过去了。直到阿…直到他母亲出事。”
停灵之时,他几乎整日都跪在灵柩旁,一言不发、粒米不进,比从前更加阴沉。”
姜岁依旧掩着唇,眉头紧蹙:“许是……许是夫君太难过了呢?丧母之痛,寻常人大恸之下,也会做出些反常举动,并不奇怪呀。”
安平侯轻呵一声:“好孩子,你想得太简单了。”
“吾儿的确是难过,可他这样的人,在这种境况下,就会失控。”
“那之后,府中下人总是无缘无故消失,他亦神出鬼没的。再后来……你就嫁进来了。”
执聿面对你的模样,和吾曾经见过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这样惯会伪装,何其恐怖!”
“我这副样子,都是拜他所赐!他要弑父,杀了世上最后知道他真面目的人!如此歹毒心肠,你还觉得他正常吗?”
“他手中已不知沾了多少血……别看他现在待你好,日后,若他发起疯来,你就永远离不开了。”
姜岁肩头轻颤,帕子紧紧压在唇上,眼睫颤抖着掩眸,似有泪光将落未落地在眼角闪烁。
仿佛震惊害怕极了。
如果此时她没有努力遮掩着上扬的唇角的话。
“真…真的吗?”
她颤声问道,眼眸中异样兴奋的亮光,被安平侯当作了惊恐的泪水。
“我这一把老骨头,何必骗你呢?”
他平复激动的情绪,循循善诱着:“但岁娘莫怕,他现在很在乎你,不会伤害你的。只要岁娘愿意,老夫可以帮你离开他。”
姜岁压根没听进去后半句,脑海中只不断盘旋:永远离不开…很在乎她……
连公爹都这么说,定是真的不能再真了吧?
实在是…实在是……
太好了。
果然…果然是一出好戏啊……
她低头,捏着帕子的手捂住了脸,肩头抖动得更加厉害,指缝间传出断续急促的吸气声,像是抽噎得厉害,即将要晕过去。
安平侯见状,眉头微皱一下,觉得麻烦。
果然这儿媳吓得不轻,也不知能否助自己成事。
不过…就算不能搞垮裴执聿,给他多找些麻烦,应该不难。
且将人稳住吧……万一这会儿晕过去了,实在误事。
这么想着,安平侯就想先意思意思安慰一二。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那抽噎似的吸气声,渐渐变了调。
偶尔泄出的闷声,不像哭啼,倒像是……
笑?
他微微色变,看少女肩头抖动得越发厉害,但捂脸的缝隙间,逐渐出现咯咯低笑。
那笑最初只有一两声,慢慢地,便像是抑制不住般,越来越响,越来越清脆。
她依旧捂着面庞,却着魔似的笑个不住,笑得见过大半生风浪的安平侯都悚然愣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莫不是吓疯了?
然当姜岁放下掩面的手时,安平侯才明白过来。
根本不是吓的。
少女笑容粲粲异常,眸中盈漾病态的欢欣,甚至眼角当真有泪痕——笑出来的。
她便这样勾着令安平侯不适的笑意,甜腻无比道:
“可是父亲…我已经说了,我知道啊。”
她悠悠站起,睨着床上的衰老身影:
“我知道夫君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想离开他,更不想帮您…但您毕竟是夫君的父亲,也是儿媳的尊长,儿媳该听您的话才对…”
“哎呀,这可怎么办?”
姜岁不顾已经震惊失语的安平侯,自顾自地苦恼琢磨,片刻后才想明白了似的轻轻拍一下手,笑眯眯道:
“算了,我还是问问夫君吧。”
安平侯骤变的眼神里,她娇声与帘外嗔怨:
“夫君——你快说句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