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鸟啼声中,赵玉灵先看了看近前少女清亮含笑的水眸,又看了看后头的郎君凉薄沉静的漆眸,心头的震惊却缓缓消退。
她只犹疑了几息,便接受了这一事实。
不知为何,已经觉得这两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了。
就好像,她早就觉得……姜岁该知道这事儿了。
赵玉灵默默将药服下,心底只笃定了一件事。
她果然也有病!
苦味在口中慢慢化开,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吃,赵玉灵还是忍不住皱了皱脸。
她眉头刚蹙起,一旁的姜岁便贴心地递来一糖盒。
赵玉灵又顿了顿,才默默伸手取了块糖,含进口中。
甜味渐渐压过了苦味,她沉默一会儿,听着糖块和牙齿碰撞发出一点声响,不由抬眸扫过四下。
她身边的青黛自然远远站着,而侯府的侍女们也都遥遥守在水榭四处,并未靠过来,也显然不会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赵玉灵眼睫颤了颤,忽然说道:“父皇在寻方士。”
姜岁轻轻抬眉,转脸与裴执聿对视一眼。
这消息吗……先前萧珩提过,赵逸又着人留心,他们早已知晓。
不过现在连七公主都知道了,想来在内禁,这已经不是秘密。
官家渐渐……不藏着了吗?
姜岁不由倾身,好奇问:“宫中已经很多了吗?是官家下令寻的,还是有人送进去的?”
赵玉灵咬碎了糖块,狐疑:怎么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她老老实实回答下去:
“已经不少了,父皇让他们住在宫里一处,因着人多,也不怎么瞒得住,宫里头不少人也都知道了。”
只不过目前没什么人敢往外说。
“至于其他的……我也不能确定是否都是父皇自己的人,或许有些人是安插进去的。”
姜岁笑眯眯:“殿下,林郎君教您,肯定教得很尽心吧?”
赵玉灵微恼,碍于裴执聿在,又不敢瞪她,忿忿将口中未化的糖块咬得大声了点。
一直没开口的裴执聿总算在此时道:“有劳殿下留心。”
他一说话,不免又令赵玉灵想到那些朝堂的事情。
再想到今天忽然就由姜岁给自己解药了……会不会就是他为了之后的安排做的准备。
想到裴执聿可能已经有应对之策,不会倒霉了,赵玉灵心中又庆幸又遗憾。
她其实挺想看他吃瘪的……
于是她再张口,不免带了点挖苦:“裴世子自己还是多当心些吧,这般太平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裴执聿勾唇,轻声笑了。
一听他笑,赵玉灵就本能地战栗一下,又缩回脑袋装起鹌鹑。
裴执聿似笑非笑:“既然殿下现在变聪明了,那殿下觉得,都会有谁往宫中塞人?”
深感被瞧不起,赵玉灵一边畏惧一边又不服,还真认真思索了一阵,随后道:
“二哥。”
姜岁乌目盛着好奇,满是求知欲地追问:“为什么呀?”
这种眼神显然令赵玉灵颇为受用,她继续道:
“……先前二哥那般昏招频出,又没做什么特别有用的事儿,最近却莫名又得父皇重用了。怎么看,也只有那些方士里头可以动手脚了。”
那些方士道人,基本都各处云游或隐居山中,经历复杂得很,也不好探查,想要往里头安插人,可谓最容易不过了。
“可我听说秦王殿下时常进宫去看官家,为何不能是秦王呢?”
赵玉灵颇高深莫测地叹一声,道:“六哥啊……六哥尊崇父皇,不会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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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辰今日也入宫,去了福宁殿给老皇帝请安。
赵玉灵是因住在宫里头,才能看见那些目前还被老皇帝遮掩着的方士;但赵辰这样只到福宁殿来的,自是没见过所谓方士,不过从母亲德妃那里听了几句。
他并未多在意,想大约是那位丽妃出的馊主意……或许他得劝劝父皇,让父皇少听那异族女子胡言乱语。
这般想着,他跟随着梁福全踏入殿中。
殿内常年缭绕着药草和龙涎香混合的气味,淡白的香雾腾袅,他穿过重重帘帐,进入内殿。
梁福全躬身上前,与床榻上的老皇帝禀过秦王殿下到来,就领着余下宫人一并退出。
赵辰行礼,朗声问安,便被床榻间那道苍老的声音唤起,要他走近些。
他称是,脚步轻轻上前,目光微抬,正好看见床头雕着的双龙戏珠。
龙目圆睁,恰巧同他对视着,而他视线轻移,再看见的,便是自己父皇因苍老而显得浑浊的眼。
此时这双眼睛,似乎比往日所见更混沌了些。
赵辰心中一顿,莫名感到不安,但又安慰自己道:应该没事吧,父皇近来……不是身子好了很多吗?
他拱手,微微弯着腰,恭敬地唤了一声:“父皇。”
老皇帝应过,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
赵辰不明所以,还是照做着探入帐内。
然后,老皇帝抬起的手,便轻轻落在他脸上。
老皇帝小心抚着他的脸,就像是曾经爱怜幼子般那样抚着。
赵辰不由一愣。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父皇鲜少有流露温情。只有在自己尚年幼时……还有父皇衰老之后。
他心中疑惑,又不敢动作,小心翼翼:“父皇,出什么事了吗?”
老皇帝只静静注视着他,良久才收回手,目光却仍落在他面上。
父子二人对视着,无言的静默弥漫。
直到老皇帝忽地开口:
“辰儿,朕对不住你。”
赵辰更怔然,心中的不安却因此浓烈起来:
“父皇…?”
老皇帝眯起眼。
在赵辰过来不久前,他刚服用过丽妃的丹药。
他本来已经有些习惯这丹药,但近来宫中方士多了起来,他又吃了些别的,药效便作用得混乱,令他头脑也变得不太清醒。
此时,那无忧散的作用出现。老皇帝看着幼子,便想起幼子刚出生之时,心中生出一片怜子之意。
本该到此为止,但另几种丹药的作用令他混乱着,想起了别的事。
转而,那片怜子之意里掺杂了浓烈的愧疚。
“但朕也是不得已,辰儿,朝中平衡难得,朕绝不准允有人将其打破。”
“朕没想要你的命…若你懂事些,早退让几分,兴许也不用受那皮肉之苦……”
老皇帝仍说着,赵辰却浑身僵硬,从头顶一寸寸冷下去,直到心口嘭一声,被凿出个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