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恢复吴石参谋次长职务的命令一经下达,原本笼罩在参谋本部上空的沉重阴霾,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曾对吴石避之唯恐不及的同僚,脸上又堆起了客套而谨慎的笑容;之前门庭冷落的办公室,也开始有了请示汇报的身影。一切都似乎在迅速回归“正常”,但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与审视,却提醒着人们,那场风暴的痕迹并未真正消失。
吴石对此心知肚明。他并未因职务的恢复而显露出任何得意或松懈,反而愈发沉静内敛。他按时上下班,处理公务一丝不苟,对于之前那段不愉快的经历绝口不提,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这种宠辱不惊、沉稳如山的气度,让一些原本心存疑虑的人也不得不暗自折服。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暗流的涌动。毛人凤系统虽然暂时受挫,但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准备着再次发动攻击。吴石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依然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言行举止不能有丝毫差错。
恢复工作后的第一次部务会议上,吴石准时出席,坐在他以往的位置上,神情专注地听着汇报,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当主持会议的参谋总长顾祝同目光扫过他,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他对某项江防调整计划的意见时,吴石放下笔,抬起头,语气平和而专业地提出了几点技术性的补充建议,完全围绕军事部署本身,不涉及任何人事或派系问题,措辞严谨,有理有据。
他的发言,让在场的一些人暗暗松了口气,也让另一些人感到失望。顾祝同微微颔首,未作过多评价,便将议题转向了下一位。整个过程中,吴石表现得如同一个刚刚结束休假归来的普通官员,没有任何异常。这种“正常”,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防御。
会议结束后,吴石没有多做停留,径直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寒暄或接触,都可能被曲解为“结党营私”或“试探风向”。他需要的是时间,用扎实的工作和无可挑剔的表现,逐步淡化之前的负面影响,重新积累信任。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石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繁重的军务之中。溃败的局势已难以挽回,各项撤退、布防计划千头万绪,混乱不堪。吴石凭借其丰富的经验和冷静的头脑,在处理这些棘手问题时,展现出了极高的效率和条理性。他起草的计划书逻辑清晰,考虑周全;他协调各方矛盾时,尽量做到公允持正,避免卷入无谓的纷争。他不再轻易发表带有个人倾向的宏观见解,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技术和执行层面。
这种低调务实、尽职尽责的姿态,逐渐赢得了一些务实派官员的认可。即便是之前对他有所猜忌的上峰,也不得不承认,在眼下这烂摊子般的局面里,吴石这样的干才确实不可或缺。
与此同时,吴石也在暗中小心翼翼地重新梳理和激活极其有限的几条安全联络渠道。他必须确认聂曦的安全,并了解外界的真实情况。通过一次极其隐秘的接触,他得知聂曦已安全抵达上海并潜伏下来,这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也了解到,毛人凤的势力虽然在南京受挫,但在上海等地依旧猖獗,正在疯狂搜捕可疑人员。他叮嘱联络人,没有万分把握,绝不可轻易与聂曦接触,首要任务是确保其安全潜伏。
另一方面,吴石敏锐地察觉到,国民党高层在溃退前夕,内部权力结构正在发生微妙的重组。以陈诚为代表的技术官僚和实力派人物,地位似乎在上升,而类似于毛人凤这种纯粹的特务系统头目,其影响力在某些层面受到了制约。这种变化,对于吴石而言,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他需要更加审时度势,在夹缝中寻找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当然,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头上的“红帽子”并未真正摘掉,只是暂时被搁置了。毛人凤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放弃对他的怀疑和监视。他未来的每一步,都仍将如履薄冰。
这天傍晚,吴石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紫金山麓一处僻静的林地。他下车后,屏退随从,独自一人沿着山道缓缓而行。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四周寂静,只有归鸟的啼鸣和风吹过松林的涛声。
他站在一处高坡上,眺望着暮色苍茫中的南京城。这座即将被抛弃的京城,此刻显得格外沉寂和落寞。个人的荣辱浮沉,在这历史的大潮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他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却与这潮水的流向息息相关。暂时的风波平息,只是为更艰巨的斗争赢得了喘息之机。前路漫漫,凶险未卜。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那片即将成为新的角斗场的岛屿。
风波暂息,潜流仍在。孤臣孽子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