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局看守所的“静思”囚室,是一个剥离了时间与空间的所在。没有日出日落,只有头顶那盏二十四小时长明的、散发着惨白幽光的低瓦数灯泡,以及门外看守规律而沉重的踱步声,提醒着吴石,他仍身处一个被严密掌控的现实牢笼。连续多日的高压审讯,虽未动用极刑,但精神上的轮番轰炸、睡眠剥夺以及谷正文那洞悉一切般的、混合着事实与心理暗示的逼问,如同持续不断的潮水,冲击着他用沉默筑起的堤坝。
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异常清醒。在这绝对的孤寂与持续的压力下,人的思绪往往会不受控制地飘向过往,尤其是那些决定命运走向的关键时刻。此刻,吴石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异常清晰地浮现出被捕前那段最紧张、也最令他痛心的插曲——与挚友陈宝仓的最后一次会面。
记忆的闸门打开,时光倒流回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下午。
(以下是吴石的回忆内容)
那天午后,天色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吴石刚结束一场关于东南防务的冗长会议,回到参谋本部自己的办公室,正准备处理积压的公文,心头却莫名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聂曦此前关于“外面多了热心邻居”的暗语警告,陈宝仓更早时候隐晦的提醒,都像警钟一样在他心中回响。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文件,但字迹却仿佛在跳动,难以入脑。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副官试图阻拦的低语:“陈高参,次长正在处理要务,您是否……”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陈宝仓将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平日里的儒雅镇定荡然无存,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慌。他甚至没顾得上礼节,直接对副官和闻声而来的秘书厉声道:“出去!把门关上!我有绝密要事与吴次长相商!任何人不得打扰!”
副官和秘书被陈宝仓的气势震慑,面面相觑,看向吴石。吴石心中猛地一沉,预感到大事不好,他强作镇定,对下属挥了挥手。门被轻轻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宝仓兄,何事如此惊慌?”吴石起身,示意陈宝仓坐下。
陈宝仓却没有坐,他几步冲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颤音:“虞薰兄!祸事了!大限将至!”
吴石的心脏骤然收缩,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刚从极可靠的渠道得知,”陈宝仓的声音又急又低,“保密局那边……谷正文他们已经……已经编织了一张大网!证据链……指向你的那些证据链,已经基本成型了!逮捕令……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之内!”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挚友亲口证实,吴石还是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沉默着,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望向楼下院中那几个看似闲逛、目光却不时扫向大楼的陌生身影。果然,网已经收得这么紧了。
陈宝仓跟到他身后,急切地说道:“虞薰,不能再犹豫了!趁他们现在还在走最后程序,还有时间!你立刻动用你在军中的关系,想办法弄一架飞机,或者找条可靠的船,马上走!去香港,或者直接……北边!我这边还有些人手和渠道,可以帮你安排!”
吴石缓缓放下百叶窗,转过身,看着老友因焦急而扭曲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是沉重的悲哀。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走?往哪里走?宝仓兄,我现在目标太大,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强行离台,且不说成功率几何,必然牵连甚广,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遭殃。我不能为一己之安危,陷袍泽弟兄于不义,更可能打草惊蛇,危及……其他的同志。” 他刻意回避了“组织”二字,但陈宝仓显然明白。
“那你就坐以待毙吗?!”陈宝仓激动地抓住吴石的手臂,“等着他们来抓你?谷正文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进了保密局,那就是九死一生!你一身才干,一身抱负,难道就要这样白白断送?”
吴石轻轻挣脱陈宝仓的手,走到茶几旁,倒了两杯水,将一杯递给陈宝仓,自己的手却稳得出奇,没有洒出一滴。“坐以待毙自然不是。但贸然行动,更是下策。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他们既然还没有立刻动手,或许证据尚有欠缺,或许有所顾忌。我们越镇定,他们越不敢轻举妄动。”
陈宝仓看着吴石平静得近乎异常的神情,突然,一个更惊人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虞薰!还有一个办法!我……我去找毛人凤!我去跟他们说!就说……就说有些情报,是我经手处理的,是我利用职务之便,通过你那边的一些渠道……你并不知情!或者,我知道一些内情,可以跟他们谈条件!把水搅浑,或许能为你争取到时间!”
吴石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陈宝仓,厉声喝道:“宝仓!你糊涂!”
他一把抓住陈宝仓的肩膀,力道之大,让陈宝仓踉跄了一下。吴石的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颤抖:“这种话你也敢想?!你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我吴石的事,我一力承担!岂能累你赴死?!聂曦尚且年轻,是组织的火种,需要有人掩护,需要有人将来告诉他们真相!你若卷入,非但救不了我,反而会把最后一线生机也断绝!到时候,谁来为我们说话?谁来保全我们的家人?谁来……见证这一切?!”
“可是虞薰!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陈宝仓虎目含泪,声音哽咽。
“听着,宝仓!”吴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的任务,不是陪我一起死!你的任务是——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保全自己,照顾我们的家人(他暗示了两家的安危),更重要的是,活下去,见证! 见证这段历史!将来若有机会,告诉后人,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坚持,又是因为什么而牺牲!你明白吗?!”
“活下去……见证……”陈宝仓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双手掩面,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吴石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诀别之意。他走过去,重重地拍了拍陈宝仓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更深的沉重:“宝仓兄,你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今日之别,恐成永诀。望你……珍重!将来碧奎和孩子们……还有聂曦的家人,若有艰难,望你念在今日之情,暗中周旋一二。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陈宝仓抬起头,泪流满面,他紧紧握住吴石的手,重重点头,喉咙哽咽,已说不出完整的话。
(回忆结束)
囚室中的吴石,从回忆中缓缓抽离,脸颊上划过一道冰凉的湿痕。他抬手,轻轻擦去。与陈宝仓那次的争执与诀别,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他庆幸自己当时阻止了挚友的冲动,否则,只是多添一缕冤魂罢了。
“活下去,见证……”吴石在心中默念着这五个字。这既是他对陈宝仓的嘱托,此刻,也成了支撑他自己的信念之一。他必须坚持下去,哪怕只是为了有一天,有人能知道真相,有人能记住,在这黑暗的牢笼中,曾有人为了信仰和理想,坚守到了最后一刻。
这份沉重的回忆,如同苦涩却强效的药剂,反而更加坚定了他沉默抗争的决心。他缓缓调整了一下因久坐而麻木的姿势,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不再去回想过去,也不再恐惧未来,只是将全部意志集中于应对眼前的黑暗与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审讯。他的沉默,是对敌人最有力的反击,也是对战友、对信念最坚定的守护。下一步,无论谷正文使出何种手段,他都将以这堵沉默的墙,迎接一切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