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石被捕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在台北的权力高层激起了剧烈的、无声的爆炸。尽管保密局试图严格控制消息,但如此重量级人物的落马,其冲击波是无法被完全封锁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国防部大楼、在各军政要害部门悄然蔓延,恐慌、猜忌、兔死狐悲的情绪在暗流中汹涌。
陈宝仓将军,是在一个气氛极其压抑的上午,从一位相交莫逆、在侍从室任职的军方元老口中,得知了这一晴天霹雳。当时他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电话铃响,对方只急促地说了两句:“宝仓兄,出大事了!虞薰(吴石字)……昨夜被保密局带走了!罪名……是通共!” 随即电话便被挂断。
“嗡”的一声,陈宝仓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红木办公桌上,溅出的墨汁污了摊开的地图。他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虽然早有预感,虽然吴石早已对他暗示过最坏的结局,但当噩耗真的传来时,那巨大的冲击和悲痛,依然几乎将他击垮。
虞薰……被捕了!
那个与他亦师亦友、肝胆相照二十余载的兄弟;那个才华横溢、胸怀韬略的国之干城;那个在最后关头还厉声阻止他卷入、嘱托他“活下去,见证”的挚友……竟然真的被投入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保密局黑牢!
谷正文!毛人凤!你们安敢如此!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无尽悲痛和强烈无力感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陈宝仓胸中爆发。他想起吴石最后的嘱托——“活下去,见证”。理智告诉他,此刻明哲保身,静观其变,才是最符合自身利益,也似乎是遵循吴石意愿的选择。潜伏下来,等待时机。
但是,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感——袍泽之义、朋友之情、以及一种对颠倒黑白的暴行的本能愤怒——如同炽热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无法安坐。他仿佛能看到吴石在阴暗的牢房中受辱,能听到谷正文那阴冷的逼问。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挚友蒙冤赴死,自己却龟缩一隅,美其名曰“潜伏”?
“不!我做不到!”陈宝仓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性格刚烈,重情重义,吴石身陷囹圄,他若无所作为,余生何安?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鲁莽的计划,在他极度愤怒和焦虑的情绪驱使下,迅速形成——直闯保密局,面见毛人凤!
他要当面质问!他要替吴石发声!即便不能救出虞薰,至少也要将水搅浑,制造压力,为吴石争取一丝喘息之机,或者……哪怕只是去表明一种态度,让那些人知道,并非所有人都畏惧他们的淫威!
这是一步险棋,一步几乎注定无法成功的棋。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这已不是冷静的谋略,而是一个血性军人在绝境下的孤注一掷!
他立刻唤来副官,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备车!去保密局!立刻!”
副官惊愕地看着双眼通红、气息粗重的陈宝仓,试图劝阻:“将军,保密局那边现在……风声鹤唳,您此时前去,恐有不妥啊!”
“少废话!备车!”陈宝仓厉声喝道,不容置疑。
黑色的轿车一路风驰电掣,冲向那座令人谈之色变的保密局大楼。陈宝仓坐在后座,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脑中飞速盘算着见到毛人凤后该说什么,如何措辞才能既施加压力,又不至于立刻将自己也搭进去。他知道,此行无异与虎谋皮,但他必须去!
车子在保密局戒备森严的大门前被拦下。卫兵看清车牌和车内人的军衔后,不敢怠慢,但依旧要求出示证件并电话通报。
“告诉毛人凤!国防部高参陈宝仓,有要事求见!”陈宝仓降下车窗,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经过一番短暂而紧张的内线通话,大门缓缓打开。车子驶入院内,那股森严冷肃的气氛扑面而来。陈宝仓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军装,昂首挺胸,大步走向主楼。他的副官被拦在了楼下会客室。
在两名面无表情的特务“陪同”下,陈宝仓穿过层层关卡,最终被带到了毛人凤办公室外间的会客室。
“陈高参,请稍候,局座正在处理要务。”秘书客气而疏离地说道。
陈宝仓冷哼一声,没有坐下,而是像一尊铁塔般立在房间中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知道,这是毛人凤在晾着他,给他下马威。但他心中的怒火,正需要这等待的时间来积蓄。
等了约莫一刻钟,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毛人凤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便装,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看不出喜怒的平静。
“宝仓兄?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小庙来了?”毛人凤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侧身将陈宝仓让进办公室。
陈宝仓大步踏入,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毛局长!明人不说暗话!吴石次长是怎么回事?”
毛人凤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支烟点上,才抬眼看向陈宝仓,语气平淡:“哦,吴次长啊。保密局请他来协助调查一桩案子,例行公事而已。宝仓兄何必如此激动?”
“例行公事?”陈宝仓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逼视着毛人凤,“逮捕一位国防部次长、二级上将,这叫例行公事?!毛局长,你当我陈宝仓是三岁小孩吗?!吴次长乃党国栋梁,战功赫赫,忠心耿耿,岂可听信叛徒蔡孝乾之流的一面之词,就行此荒唐之事?!你们到底有什么真凭实据?!”
面对陈宝仓的咄咄逼人,毛人凤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宝仓兄,话不能这么说。保密局办案,讲究的是证据。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岂敢轻易动吴次长?至于证据是什么,案情重大,请恕我无可奉告。这也是为你好,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为我好?”陈宝仓怒极反笑,“我看你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毛人凤,我告诉你,军中对此事议论纷纷,人心惶惶!你们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就不怕寒了前线将士的心吗?!”
“陈将军!”毛人凤的语气陡然转冷,将烟重重按灭在烟灰缸里,“请注意你的言辞!保密局直接对总裁负责,办案自有法度!你是在质疑总裁的决定吗?还是在质疑党国肃清匪谍的决心?!”
“你……”陈宝仓被毛人凤扣下的大帽子噎了一下,但他并未退缩,话锋突然一转,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毛局长!我与吴石共事多年,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他绝不可能通共!此事必有蹊跷!若是有人栽赃陷害,或是其中有什么误会……我陈宝仓愿意以项上人头担保!或者……若是你们需要线索,我或许……可以提供一些关于吴石平时交往人员的情况,助你们查清真相!”
这最后几句话,已是陈宝仓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搅浑水”的方式了。他暗示自己可以“配合”,甚至不惜以“提供线索”为名,试图介入调查,从而寻找为吴石辩解或拖延时间的机会。这无疑是将自己置于了极大的风险之下。
毛人凤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出了陈宝仓话语中的试探和潜在的威胁。他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哦?宝仓兄愿意提供线索?那好啊……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目光锐利地盯着陈宝仓,“提供线索,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如这样,宝仓兄回去后,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把你认为可疑的、与吴石有过接触的人员名单、时间、地点,都列出来,交给我。如何?”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套在了陈宝仓的脖子上。写报告?列名单?这分明是诱他上套,一旦落笔,就成了他陈宝仓“揭发”吴石乃至其他人的“证据”,届时他不仅救不了吴石,自己也将彻底被拖下水,百口莫辩。
陈宝仓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怒火被这盆冷水浇熄了大半,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他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眼前这个对手,远比他想象的更狡猾、更狠毒。
看到陈宝仓脸色变幻,沉默不语,毛人凤心中得意,知道已经镇住了对方。他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宝仓兄,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办案讲求证据,不是凭意气用事。你先回去冷静一下,如果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送客!”
两名特务应声而入,一左一右“陪同”在陈宝仓身边。
陈宝仓知道,再待下去已无意义,反而可能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他深深地看了毛人凤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不甘、愤怒与深深的忧虑。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保密局大楼,午后的阳光刺眼,陈宝仓却感觉浑身冰冷。他这次的“孤注一掷”,非但没有达到任何目的,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立场和焦虑,恐怕已经引起了毛人凤的警惕和忌惮。他非但没能帮到吴石,可能还给自己带来了麻烦。
坐进车里,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挫败感和对吴石处境更深的担忧。毛人凤的态度如此强硬,意味着他们手中可能真的掌握了一些对吴石极其不利的证据。虞薰他……还能撑多久?
陈宝仓的孤注一掷,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却未能改变潭水的深邃与冰冷。他的冲动之举,反映了袍泽情深的可贵,也凸显了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抗争的无力与悲哀。这一步棋,虽然失败了,却为他日后更决绝的选择,埋下了伏笔。而吴石的命运,在毛人凤们精心编织的罗网中,正向着不可逆转的深渊,加速滑落。下一步,当所有的外部努力都宣告无效后,考验的,将是吴石在黑牢之中,独自面对死亡的终极勇气与信念。